马仲英火急招来医护官,检视毒蝎子,医官仔细查了一遍,释然道无妨,只断毒蝎子用力过度,虚脱困乏,只须睡上一觉,自便好了,并无伤损,一体完好。倒是杨天保又是高空坠跌,又是东撞西碰,伤痕累累,虽无致命之处,却经护士包扎,从头到脚,裹缠了个遍,马仲英看他赛如个木乃伊,忍俊不禁,乐得哈哈笑翻了。
随日影上升,外城陆续解放,喀什位于帕米尔高原脚下,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部边缘,三面临山,三山连岗叠嶂,绵延不断。三山之间是宽广平坦的绿洲,气候温和,冬天严寒,夏天无酷暑,草牧饶衍,稼穑殷盛,华果繁多。城内北大街、西大街、艾提尕尔大寺、布巴扎等地及北关外的洋行已全解放了。
马仲英令马贵生引一营守城头,余众就在民居内花草之畔、葡萄架下、土木平顶方形的房屋前抓紧歇息,战士们仰望天窗内惊恐的民众,大人小孩争相偷看,互见之余,环抱杨树,少时喘息,太平相依。
再说城外甘托克眼见城内大势已去,口里冒火,循护城河,嗅着水气,来至一泓湖泊,跳入水里,若长鲸吸海,猛喝了一顿,饱足跳出水面,水淋滴答,孤立无援,躲到山壁石穴里,胡乱歇了半宿。天亮出来,遥望城头,旗幡易色,物是人非,心下老大没趣。他略一思忖,吃不准城内情形,三脚两步,如履平地,窜上高峰,俯瞰城内,见内城尚在回回手里,心下才略定,长叹一声,连呼侥幸,詈道:“Sonofthebitch!”口上如是骂骂咧咧,心头倒是郁闷略舒,精神一爽。
甘托克颠头播脑,跑下山来,在涂炭的沙场里拣起尸体就大口朵颐,狂嚼猛咽。死尸战死未久,才隔了一夜,染血筋肉味美适口。甘托克吃得血溢满面,淋得衣襟染红,狰狞可怖。这厮饭量忒大,一顿吞下四十具整尸,吃罢咂嘴舔唇,口舌生津,口涎长流,与血水汇合,淙淙嘀嗒,落在沙砾乱石地上,滋滋吸干。
甘托克肚子吃得滚圆,折根骨头,权当牙签,剔牙缝适意,咂咂嘴满口腥咸,在他来说,那是鲜美无比,回味无穷。既得饱餐,甘托克不甘失败,大摇大摆,大步流星,大宽转往喀什噶尔城大踏步奔来,叩关搦战。
马生贵所部占据城头,四城分拨既定,兵丁奔突激战一夜,口干舌燥,衣衫汗水浸透了晒干,吹干了又如雨浸湿,虽极度神困匮乏,却打叠十二分精神,撑大眼睛,缮兵固守,戒严不懈。时近傍午,日头又毒,烈日之下,沙地蒸腾,鸡蛋放上头,转眼就熟。东城头上兵丁遥见一人,红绸裹头,赤身露体,一身黑皮,满身血污,如披红裳,那血彷如是画上去的朱砂符篆,鬼异至极。他自克孜勒苏河方向,缓缓行来,脚踏袅袅生烟的滚烫沙地,竟如没事人似的,步态悠闲。儿子娃娃们觉着好奇,精神又复,引朋呼类,竞相聚拢上来看。
比及那黑肤人走近,有认得的儿子娃娃惊呼道:“那个会变大虫的黑鬼子!是他,就是他!快,快快,快去禀报马司令!”城头上人群骚动,踧踖不安,报信的报信,戒严的戒严,待敌的待敌,磕磕碰碰个不了。城下甘托克隔着护城河,立定在城门前一箭之地,傲然吼道:“哇哈哈哈!放心吧,老子走两步行行食,你们别怕!我要打城,便是你们再多上百万人,一百个城池我也打下来了,统统把你们杀光也是易如反掌。你们不须胆颤,不须心寒,我只要你们把昨日那个会飞的女魔头交出来,我便带她远走,不再来阻挠你们,若不交出女魔,我就要血洗全城。老子饭量很大,你们这些回子,不够我三天吃的!”城上兵丁闻言股栗,往城下胡乱开了几枪,甘托克不避不闪,任之乱打,毫无损伤,恍如挠痒痒,舒服受用,桀桀怪笑。上面官兵自知无用,吓得星速缩头趋避,没做理会处。
马仲英得着消息,亲自引众上东城,兵将们七嘴八舌,说了甘托克的言语,马仲英仰天一笑,骂道:“你个没人性的妖怪,昨日饶你一命,你却不知好歹,回来受死,口出狂言,聒噪得婆婆妈妈,欺负女人,算甚好汉!”甘托克知马仲英是个枭雄,强项得紧,打定的主意,便是七十八头牛也拉不转,遂张开一张黑嘴,仰头狂吼,声大如洪钟震颤,气浪如拂,高高的城头上的士兵们,头面须发披纷,竟自给震得东倒西歪。甘托克叫罢,嘴角上斜,冷冷地嘲笑儿子娃娃孬。
儿子娃娃们人多口众,反唇相讥:“你个妖怪,败军之将,还厚着面皮涎着脸,耍哪门子的大娃娃!(注释:耍大娃娃:西北方言,耍威风,逞英雄。)穷光棍一个,还敢装大拿!(注释:大拿,西北方言,大老板。)”甘托克听不太明白兵士们的言语,自顾自吹嘘道:“盛世才和苏俄大军就在后面,转眼就要来了,你们一个一个乳臭未干,却迟早要见阎王。我顾惜你们大好性命尚未享着人世的甜头,转头要死,存心救渡,你们莫不识好歹!”尕司令马仲英顺嘴道:“依你说来便阿门?”
甘托克朗声道:“我可屈就,跟你们联手,咱们言归于好,共御强苏,老毛子歹毒得紧,咱们又何必鹬蚌相争,血拼无稽,空让俄国人捡渔翁的便宜呢!”甘托克活了三千多年,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连中国的典故,也是熟稔心中。城头上的官兵反倒听得似是而非,不甚明白,戚戚簇簇,交头接耳,骂他黑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