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三十六师的战士们喘过气儿来,战斗机群旋踵莅临。苏联人的飞机越来越多,又来了二十架带机关炮的,鼓兴逞威,凛凛杀来。三十六师根本没有防空火力,连正儿八经的重武器都没有,飞机自是从容不迫,临头低空扫射、投弹,任意散布死亡,潇洒悠适,回翔裕如。
三十六师浑身挂满炸弹的勇士们在地上破口大骂:“婊子你下来,你在天上放骚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连个婊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滚啊!”机关炮打碎勇士的脑壳,嘴巴和舌头落在地上,嘴巴和舌头还在骂:“婊子你下来,你飞鸡哩你飞你娘个腿,你丢你俄罗斯先人哩。”血沃莽原染红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变黑,发出焦糊的臭味儿。
猛恶的炽热气流像无形的巨手,一次又一次将儿子娃娃们拍进天山的石缝罅隙中,死死钳住。好不容易,有个壮小伙儿觑战斗机拉入长空了,钻出掩体,举起转盘机关枪要扫那飞机的尾巴,却让后抵飞机给盯上了。哒哒哒哒哒……那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勇士,顷刻变成个喷血的筛子,碎石散砂瞬即将他黝黑的尸体埋进天山的肚子里,身魂俱灭。
头屯河大战最激烈的时候,新疆督军盛世才的部队,趴在城头看得瞠目结舌、神驰目眩:骑兵敢跟飞机、坦克、装甲车捉对儿厮杀!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开锣啦:战刀寒光闪闪,炮火所及,骑手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红山,迪化守军全都攀上了红山,用望远镜或肉眼遥望头屯河,战马与飞机坦克血战两天两夜,从天亮打到黄昏,太阳的血染红大漠,始终不见苏军的步兵和骑兵再敢出列。为虎作伥的盛军就更没有胆子露头参战啦,个个变作蜗居的龟鳖——窝囊啊……
红山嘴上的东北义勇军见之,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推勘他们的底细,这究是他们第二次目睹战争而不得不龟缩旁观啦。公元1931年9月18日夜,日军偷袭沈阳北大营。关东军敢死队遭遇北大营巡逻队,双方立即开火,相互倒下一大片。关东军确乎不敌退却,子弹不相信武士道。北大营驻军数次报告远在北平的张学良,反复请战。张学良严令不许抵抗,旅长王以哲在话筒里叫起来:“副司令,双方已经交火,北大营都是我们的子弟兵啊!”话犹未了,张学良吸苏膏吸哑的嗓子,狂暴地堵过来:“把枪锁起来,把枪栓收到军官手里!不许抵抗!”他怕日本鬼子比中东路的苏联人还凶残,一味拟诲藏实力地步。
王以哲在两天前就从黑衣会的朋友那里得到情报,关东军定于九月十八日夜将攻打沈阳城。王以哲据实通禀张学良,遭少帅痛斥。少帅不抵抗,军令如山,亘古不变,军人只得凛遵。从德国、意大利进口的世界最先进武器,悉数被妥为收藏,锁进仓库,以示善良的中国军人弭兵之诚。剽悍的东北汉子眨眼间从狼变成羊,手无寸铁,吹号起床,尽数傻眼儿。
小日本关东军从炮火的恐惧中醒过味来,哟西哟西,容渠辈从容不迫地按陆军操典行事。排枪扫射,刺刀乱扎,拿不可抵抗的中国人,当作泥塑木雕,试验其野战训练的本领过不过关。有些营房的东北军因接到刀枪入库的命令,还道和平了,各自倒头又睡。
太阳蔫头耷拉,索落落地抖个不住,冷汗直流。日本大兵壮起胆子,哇哇哇鬼叫着冲进中国兵营,见人就捅呀。一个短冲锋,就是几百号几百号的东北大汉,挑到刺刀尖上,做了田鸡串儿。鬼子军官们抡圆了弯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过去,成堆成堆的中国人全贴地啦。到处血流成渠,地上血水打滑,军靴底子上有马刺针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腻,老把鬼子们滑趴下。鬼子苦于跌跌冲冲不能昂首阔步,气恨恨的端的不平,越是如此,他们手里的刀就越狠,越砍越凶。
四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打毛了,不听张副司令的,血性汉子跟上马占山,江桥血战日军天野师团,打了整整一个月,天野师团折戟沉沙铁未销,徒落得尸骸塞道。日军跟手从朝鲜又调来两个师团围剿之,马占山孤军难抵,败退满洲里,避难第三国苏联。苏联边防军以军人最高的礼仪,向马占山和他的义勇军致敬。嗣后他们辽东子弟从西伯利亚到中亚腹地大行军,数万义勇军并家眷跋涉了八个月的茫茫雪原。由冬天复又走进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了西伯利亚的苦寒荒原之中!
到了新疆,他们的老乡盛督办迎迓招纳,东北汉子又拿起枪,去征东疆。盛督办纪律严明,指挥有方,奖罚分明,比之沉湎于酒色鸦片烟里的张少帅强了百倍。
而今跟他们对阵的三十六师更是了不得呀,不啻是传说中的恶魔,谣言和传闻在三十六师的前边开路,源源不断从口里(注释1:口里:嘉峪关以东,新疆人把内地叫口里。)涌向迪化。谣诼纷纭,将儿子娃娃们妖魔化,说得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许许多多的诡谲血腥的惨案传到新疆人耳朵内,把新疆人吓坏了。然而进入东疆的三十六师,军纪严明,齐整得赛如左宗棠征西来了。老人们还记得左大帅的湘军,善战而绝不扰民。盛世才只是临时督办,挂名的封疆大吏,南京国民政府还没有正式任命呢。一山更比一山高,盛世才给马仲英比下去了好大一截儿。
马仲英的三十六师、伊犁陆军第八师和中央军一样,都是国军,国军与苏军激战,便是捍卫国家主权。本抵子就是堂堂之师,正正之旗,黑龙司令杨天保以下,其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即令马仲英本人也绝早就已加入了红色共青团。若论两军曲直,有目共睹,不言而喻。
红山嘴上的东北老兵说:“小日本也没这么凶啊,顶多上几架小飞机,几辆装甲车,打冲锋的还是大活人呀。苏联人咋个连人都不露一下呢?”、“小鼻子大鼻子都爱欺负咱中国人,咱们冲下去帮36师干!”东北老兵们哗哗站起一大片,一呼百应,揎臂捋袖,跃跃欲试。
军校生是盛世才的狗奴才,专管推勘反骨、立莫须有罪名,惟家主之命是从,盯得东北弟兄们可紧:“咋啦?咋啦,想造反呀!这是新疆不是你们东北,在这不许胡闹!”军官们则来软的,开导东北老兵:“边陲地区,听长官的没错,盛督办这么办自有这么办的道理!盛督办不是不抵抗将军,不要以为马仲英是英雄,盛督办也是英雄,你们刚来不懂这个,你们慢慢就懂啦。咱们把东北弄丢了,再把大西北弄丢了,全国人民咋看我们?马仲英是条汉子,马仲英是项羽,咱盛督办呢就是高祖刘邦,君子斗智不斗勇嘛。”盛督办的军官大人巧舌如簧,深谙承旨,言语堂皇,滴水不漏。东北铁汉的热血慢慢凉下来,呆在红山嘴上作壁上观,抱着胳膊可心里还是憋屈,又想不出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