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食的雪雕在城关上空盘旋许久,不愿离去。
城关往南三里,从城头上抬下来的伤员满地都是,轻者躺在地上呻吟,重者已然无力去哀嚎,胸口起伏,成了判断他们生死的关键。
背着药箱的军医柳三斤已经顾不得吃口饭,“按着他这里,要想让他活下去,就和我按紧一点……”,柳三斤冲着帮他按压伤口的助手吼了一句,就面无表情继续在药箱里翻找着止血的药。
将药敷在伤口,丢给助手一卷用干净麻布做成的纱布,柳三斤就起身背着药箱匆匆离开。
没走几步,柳三斤看眼依靠在拒马上的一名伤员,大腿被长枪洞穿,身上也中了几刀,身上的铠甲早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柳三斤迅速走了过去,但看到对方塌陷下去的胸口,他就像被人用钉子钉在了地上一般,再没有踏出半步。
“……张活……”
柳三斤看着已经死去多时的伤员扭头叫了一声,正给一名伤员缠纱布的助手张活迅速缠好,又看眼对方确认再无其他伤势,便匆忙跑了过来。
“……抬到一边,另外包扎的速度还得再快,这样的情况不能再出现……”
柳三斤交待完,就背着药箱离开。
张活看着眼前这名至死都没叫他们的重伤员,眼睛蓦然一红,俯身鞠了一躬,小心将尸体背起,扛到了堆垒尸体的空地。
稍稍出神后,张活就连忙回来,继续给轻伤员救治,只要战事不息,诸如此类的情况时时都会发生,最初他还能流下眼泪,或是悲伤,或是害怕,但经过五天的血腥摧残,他此时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麻木的看着这一切,麻木的处理着手上的每一位伤员,尽可能的如师傅柳三斤所说,加快自己的救治速度,尽可能让一些本无必要死去的伤员继续活在人世。
“……把腿伸直,对,你的骨头已经被砸断了,得用东西固定后再上药……”
给一名断腿的伤员说话中,张活从身侧的地上捡起半截卷刃的断刀,贴靠在腿骨断开的位置,然后上了止血的药,又用布条绑紧断刀,“走路尽量少用这条腿吃力……”,张活交待一下,起身准备离去,师傅柳三斤已经叫了他片刻。
当从地上起身之际,张活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像是有无尽的黑暗正扑面而来,要将他吞噬,伤员见势,连忙扶住张活,“张老弟,你没事吧?”,对方心生担心问了一句,张活扶着插在地上的长枪,勉强站稳身子,又喘了几口气,冲对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等眼前的黑暗完全退去,就又匆匆赶了过去。
当张活赶到师傅柳三斤身边,却被眼前一幕震撼到无法言语,作为军医,见过诸多鲜血淋漓的伤势,被刀砍断胳膊断腿,肚子被刀捅穿,肠子流一地,或是被箭弩射伤,拔出剪头时扯掉的肉,再者就是被滚石,马蹄砸伤,踩伤,骨断筋折,情形各式各样,但在他眼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无非是分个轻重缓急而已。
但直到这一刻,他所见到眼前这一幕,是他跟随师傅以来,从未见过的惨烈,一具可以被称之为人的身躯,从腰腹中间断开,之所以未曾完全断开,而且伤员还能有喘气,完全是因为肚腹里的肠子在作用,下半身的双腿成了血泥,像是被城上落下的滚石砸中,或者是被惊马乱蹄踩踏,以张活的经验,却也未能判断这位伤员之前究竟面临怎样的境况,才会收到如此严重的伤势。
“别愣着,他需要截肢,去找把锋利的斧头过来……”
柳三斤正忙着给伤员断腿止血,因为肚子已经近乎断开,里面的脏器也正从伤口流泄出来,柳三斤并没有浪费止血药,托着即将要扯断的两截身躯朝一块凑,张活帮忙搬着断腿,待拼凑在一块,柳三斤又发起火来,“……愣什么,去找锋利斧头……”
柳三斤在救治伤员时,总是言简意赅,不会轻易多说什么,张活也习惯了师傅如此说话,三两个字就是一条命令压下来,他照着做即是,或许有伤员也会认为柳三斤过于清冷,对徒弟太过苛刻,但张活明白,师傅这是在尽自己所能,去撑起这偌大的伤兵营。
战场上用斧头的不多,多是钢刀长枪,或者箭弩一类,张活匆匆寻了一圈并无结果,急得满头冒汗,凑巧遇上抬着伤员正慌忙跑来的厨子老邓头,“张活,你快给看看,他的头被箭矢射中了……”
老邓头看到张活,也是喜出望外,将头部中箭的伤员小心放在地上,匆匆走了过来说道。
张活赶过去一看,箭矢洞穿脑壳,剪身已经被折去,只留下小半截剪头钉在脑壳上,伤员已经昏死过去,张活看了一眼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心里也就稍稍放心,从身后药箱找出铁夹——救治箭伤多能用到此物,刚夹住箭身准备使力拽出来,却听得匆匆走过来的柳三斤喊了一声“慢着”,张活停下手,扭头望过去,柳三斤寒着脸过来蹲下,一把夺过张活手里的铁夹,冷声道:“找的锋利斧头在哪……”
嘴里说着话,手上动作却并未停下来,柳三斤先给伤口四周上了止血药,这才在身侧的药箱里翻找东西,“再愣一下,马上滚蛋……”,从药箱里找出一把尖头的铁搓,柳三斤又让厨子老邓头帮着将伤员头发剪到贴头皮,这才俯身用尖搓在箭矢洞穿的位置小心翼翼磨搓着。
“张活,你滚吧,这里以后不需要你了……”
张活愣着站在那里,因为之前柳三斤说的那句话,速度过于轻快,以至于张活根本没有听清楚,而在说完话后,柳三斤又忙碌未停,张活深知师傅柳三斤最忌他人打断他救治伤员,故而便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只是当柳三斤近乎咬着牙吼出这句话后,张活这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准备去找寻锋利斧头。
找火种回来的厨子老邓头看见张活脸色不对,问了一句“咋了?”,张活眼泪缺如开了闸门的洪流,止不住的奔流出来,吓了老邓头一跳。
“他没事……”
张活抹着眼泪刚想回一句,却又听得不远处的师傅柳三斤冷冷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很轻,却犹如射出的箭矢,准确扎进二人耳畔。
“没事就好……多些张活兄弟了……”
厨子老邓头面色疲倦,拍了拍张活肩膀,快步走了过去,用寻来的火折子引燃了随手找来的血衣,柳三斤面色极差,却稳稳将尖搓和两把小刀在火苗上反复炙烤消毒。
“……张活兄弟没见过这场面,柳先生就莫要苛责他了……”
厨子老邓头按着止血的药,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张活,小心酝酿了措辞,开口替张活解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