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黑暗”上打引号是因为前面说过,此夜月华如水。而这所谓的黑暗,只是柯当时的一种臆想,非常强烈却真切的臆想。实际上这天晚上的月亮虽然不算太圆,其泠冽的清光在这空旷的乡野里却也显得格外明亮。地上白花花的,真似蒙了霜,伸手摸摸脚边小草,感觉也湿而冰凉。放眼望去,月光和蒙蒙的夜雾浑然一体,水||乳|交融般轻袅袅地悬浮在无风的空虚中。 田垄的起伏,小树的影子,沟渠的跌宕,在这派亮色下都有了自己立体而强劲的身影,幢幢地令柯迷眩,令柯感到“黑暗”。 黑暗的感觉也许还源于那异样的、和城市的深夜迥然不同的静谧。 城市的夜再深沉,也总有这里那里的种种声响。几声汽车喇叭、偶尔驶过的摩托,哪家孩子的夜啼,冒失的夜班人的喧声,总之,城市的静夜是活的,有生命的。而此时此地的静夜却简直就是死的,没有一星半点气息的。诚然,它也不是那种听不到一丝一毫声音的死寂。远远地仍会有零星的狗吠传来,近处也还会有残存的几声蛙鸣突然从哪个沟坎里冒起,惊出你一身冷汗。 鸟鸣山更幽。没有一丝半点人声,是这种死一般的沉寂真正的瘆人之处、黑暗之极。加之它那似乎是无边无涯的空旷,令柯悚然而起一种深不可测广不着边的孤独、恐惧的感觉。它就像那湿漉漉的月光般死命地包裹着柯,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柯,令柯有一种真切的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柯试图往回走,走了一程却仍然看不到一点村庄的迹象,心头的慌乱差一点使他想大喊救命! 少年的柯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第一次认真而自然地想到了死亡。 死亡的可怕之处,不正是它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虚、无可救药的沉寂和孤独吗? 一个人如果成年累月没有任何其他指望地“生”在现在这样的静寂和孤独之中,和真正的死亡又有多少两样呢? 适应,柯蓦地想起这两个与他年龄并不适应的字眼,心头竟奇怪地升起一种温馨的暖意来。是的,适者生存。如果不再抱任何期望地长年生存在这样的境遇里,是不是也可以适应这种状况呢? 如果能适应它,它的“黑暗”也就不存在了吗? 何况,死亡的沉寂和空虚原是我们失却了意识的结果,而失却了意识,我们也就成了这些安详地兀立在旷野中的小树,也就没有温情、友谊、文化、艺术等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之体验了。没有了这些对比与反差,我们即使感受得到什么,又如何还有空虚、孤独等可怕的失落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柯不知不觉地翻过了一面长长的缓坡,眼前陡然一亮,柯看见了一丛黑黢黢的暗影中那点豆大的亮光。柯看看表(那是他下乡来时拿的母亲的表),是晚上九点钟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那亮着的,显然只能是自家的油灯了!柯如获大赦般,向着那倍觉温暖可亲的灯光狂奔而去…… * 许多年以后,柯有机会重回了当年的小村。姐姐早已回城,其他知青也一个不剩了。柯望着连那条曲曲弯弯的小河都被截短拉直的小村,发了好一会儿呆,心里又感觉到空落落的,似乎小村不该如此变化!而且,无论它如何变化,外来的人终究是留不住的,要走的还是会走。 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是必须或者客观外力的挤迫,要一个人适应或融入一个与他一贯的生活环境尤其是文化修养截然不同的环境,根本上是困难的。柯想这道理实际上我早就有所体验了,只不过没有像现在那般清晰地意识到罢了。这也正是自己、姐姐乃至无数曾经上山下乡的知青在下去长达十年八年后,仍然会流回城市的原因之一。 柯相信,使他们逃离的,决不仅仅是物质的贫穷。 而通过这类经验,柯更相信,虽然自己逃脱了那个乡村之夜和某种长达多年的生活,回归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来了,但实质上不过是一种暂时的解脱罢了,变换的只是形式而非实质。向往或曰理想的境界永远只会在某两个点中波动。 一个人想要挣脱他根本的命运,或逃避他熟悉的因而时常充满惰性、令他烦恼甚至厌倦的环境(如同自己现在经常企图逃离那让他厌倦的都市),从根本上说也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那么,与命运合作,随遇而安也许是我们最聪明的生活哲学了,尽管这也并非易事,而且时时让我们感到无奈。
陈、吴、刘;抛彩求(1)
幸运的是,空虚无聊的漫漫长夜不久就变得丰富多彩。 现在柯不在乎姐姐是否一吃过晚饭就呵欠连天地要睡觉了。相反,他巴不得她早点睡呢,这样他便可以早早跑到队里那三个男知青屋里去玩。而不知为什么,通常情况下姐姐总是不太乐意让他们多接触。 吸引柯的不仅是因为有了晏睡的伴,而且在于三个男知青陈、吴、刘都是和姐姐差不多大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同样是知青,他们的“夜生活”就有趣多了。只要柯去玩,总会有些节目(柯后来才悟到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到来的缘故),不是用手电筒到稻田里去照田鸡,就是穿上防蛇咬的长统靴去河边沟旁偷蚕豆、挖山芋甚至偷只鸡什么的。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干这种事都是跑外大队。老晚去老晚回,回来后连夜就洗的洗、烧的烧、剥皮的剥皮,然后用呼呼的稻柴(多半也是从队里谷草堆上偷来的)猛火烧了入肚。 柯最喜欢这些,倒不是嘴有多馋,而是觉得刺激。有时他们还叫开大队小店的门,拷几两六角九分一斤的地瓜干酒,一边吃一边海阔天空。柯偶尔也抿几口,一下就手舞足蹈,满屋尽是他的声音。 陈、吴、刘三个也都喜见他疯。柯从小爱百~万\小!说,民间故事、古典文学、外国文学塞了一肚子,故事自然不少。那三个虽然都是高中毕业,都不如柯的口才,都爱听他讲故事。柯绘声绘色,东拼西凑;有时从这本书跳到那本书,这个故事串到那个故事,颇有些剪辑才能,故事往往生动而曲折,听得陈、吴、刘都一愣一愣的,柯便更来劲。 不料,有回柯多喝了几口酒,给自己惹出些麻烦来。当然,这是后话。 柯和那几个知青厮混了不几天,便已从言谈举止中察觉出那三个早都对姐姐有了份心思,但都不过二十出头,都不敢也不善于对她表露半点动机,只一个个都来巴结他。那些晚间节目明显是攀比着来讨好柯的,要是没有他的出现,他们三个保不准也早就鼾声连天了,否则,老闹得深更半夜的,他们白天不要干活了吗? 柯颇有几分自得,暗地里以自己的眼光替姐姐相中一个,却也不露出来,言行中却亲着几分高高弱弱的带点忧郁的刘。 队上用上面按政策拨下来的款子,给三个男知青一溜三间各人造了间七平米的小瓦房。屋后有一间共用的草棚作厨房。柯有时候在他们那儿泡得太晚了,索性就在他们床上眯到天亮。而他多半选择的是刘的小屋。 柯起先并无特别动机,只是觉得刘的小屋和床铺特别干净。他屋里东西不多,但窗明几净的,刘空时总爱使块抹布东抹抹西擦擦的,连热水瓶壳每天都要抹几回。有时正跟柯说着话,见他衣服上有些泥迹,顺手就上来抹一下。 刘还有一张从城里带来的小小的藤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不少医药和政治类的书籍。天好时,他常会把它们搬到外面晒太阳,掸灰。他床上的被子也不像另两位那样乱摊或叠得松松垮垮的,而是叠得军人般四四方方。他的床单换洗得特别勤,因此总是平展展而一尘不染,沿床边还横铺一条干净的大毛巾,防人坐脏床单。 躺在床上时,刘似乎也并不把柯当孩子看,很愿意透露些心里话给柯听。而他的话题多半是关于他几代行医的大家庭,家庭里有些什么值钱的财产,母亲多么的大家闺秀,三个姐姐多么的温良贤惠之类。 有一天深夜,刘说得激动起来,居然又从床上跳下地,从床肚深处拖出一只外表很旧却颇结实的皮箱。尔后他又去检查了一遍小屋的门销,从睡觉都拴在腰间的一小串钥匙中挑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小心地打开皮箱,又从皮箱中取出一只红漆有些许脱落、但油亮发光(据说是红木)的老式梳妆盒来。 梳妆盒上挂着个三寸长的铜挂锁。刘这才异样地看了看屏住呼吸瞪着他的柯,微微侧了下身子,挡住柯的视线,慢慢地对齐上面的文字密码。取下锁后,柯眼前出现一个红绸包裹的小包。刘又一次到门前检查了一下插销,还到小窗前,打开窗看看外面,确信没人,才又把窗销插紧。 你看看,刘的呼吸有些滞重知道是什么吗? 柯把头凑过去,眼前黑糊糊的一小团,看不清个所以然,他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头。 你把油灯拿过来点儿。 柯于是将小饭桌上的油灯端过来,再看,黑糊糊的东西变成黄巴巴的,但他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金条呀!刘的声音有些颤抖金条是什么你不懂吗? 金条?你有金条? 轻点! 真是跟电影里一样的那种金条? 呶,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可惜只剩下四根了。以前我家里有几十根都不止,后来都给红卫兵抄走了…… 柯的心嗵嗵跳将开来他当然知道金条是什么,但只是从电影上或者从小说上的描写及研究院的大字报上看到过。那是揭发某某反动学术权威或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的,作为其罪证之一。刘家怎么也会有金条呢?而且,那些所谓金条看起来细细的,一点儿长,外观也暗扑扑的,并无闪闪发亮的感觉。这是真的吗? 他想看看仔细,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一根金条,不料刘一下子拨开他的手,随即迅速合上绸包皮,啪地盖上梳妆盒,锁上铜锁,放进皮箱。仿佛是一瞬间的事,那几根金条就随着皮箱一起被推进了床肚深处。
陈、吴、刘;抛彩求(2)
刘拉下搭在床头上方铁丝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不会不会!柯惶恐地表白着,额头渗出汗来。 叫你姐姐也不要传出去。 我根本不会告诉她的! 她嘛……刘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你告诉她倒也没关系的…… 柯从那一刹那才开始意识到刘对姐姐的心思的。 进而,他才发现其实陈和吴也各有各的差不多的心思。不管什么时候,柯只要到他们那里去玩,总能喝到陈给他冲的红糖水。陈自己不到生病时是决不会喝它的,另两个知青也从来没喝到过。他把红糖锁在自己那用工厂包装箱板自制的小木箱里,都已受潮粘在瓶里了,要用筷子使劲挖才成。柯喝着它总觉得有一股樟脑味混合着的霉味儿。 而吴是三个人中个子最矮、也最木讷寡言的一个。若干年后,柯在马路上偶然碰到过已回城的吴和陈。吴说见到柯太高兴了,他要做东,把刘也请到他家一醉方休。柯和陈表示同意后,吴突然冒出一句让柯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话来 你们来我家的时候不要带什么东西啊! 在乡下时,吴看见柯总会露出满嘴的牙花子,呵呵地笑,却不说话。但有一回,吴却意外地对柯大讲自己根正苗红的家世,和对柯姐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心红志坚”等一连串不亚于悼词的赞美。那是在他特意歇了半天工,专程带柯到十几里路外的一个集市上去吃猪肝面的路上。 吃猪肝面这事他事先谁也没告诉,而且,起先连柯也不知道他那天突然一个人从地头上回来是为什么。他在河边打着有一股怪味的药皂,呼噜呼噜洗脸擦身后,脱下泥迹斑斑的短袖衬衫,套上一件白的确良长袖衫,跑到姐姐宿舍,对闷在屋里正无聊的柯神秘地招招手。柯出来问他穿得干干净净的到哪里去,他笑笑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在路上两人不知怎么有些别扭,吴本来不爱言语,柯则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忐忑不安,所以好一阵谁都不说话。直到村子远远甩在后面了,吴才又对柯说了一句 猪肝面没有吃过吧? 柯好一阵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吴以为他的意思是吃过了,便又咂着嘴强调道 我说的是北河镇上的猪肝面。啧啧……眉毛也鲜掉你! 你的意思是我们到北河镇去吃猪肝面? 对呀。 可是我没带钱呀? 我请你吃嘛! 说这话的吴,露出一种至今仍让柯记忆犹新的生动表情,那神情语气和那份自豪是绝不亚于当今款爷说要请人吃海鲜大餐的表情的。 那以后吴就逐渐兴奋起来,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使柯在感动之余不禁大为疑惑,以为自己碰上了另外一个什么人。尤其是当他事后听说吴带他上外镇去吃猪肝面的事,另外两个知青事先一无所知时,他心里升腾起的尽管有感谢,更多的却是一种简直类似于受了挟持的感觉。 此外,柯自己也觉得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是,他越是感觉到三个男知青都暗暗喜欢姐姐这一点,心里就越发感到有些发紧。他常常私下里为他们暗自担忧三个人都喜欢一个人,最后会怎么样呢? 想到姐姐起码会让其中两个人蒙受绝望的痛苦时,他觉得自己都难以直面另外两个人了。而初识人生滋味的柯分明清楚地看到,人生里注定了会喜欢上这个,喜欢上那个;而生活中偏偏又充满了诱人喜欢却又注定让人失望、甚至挨上当头一棒的悖象。他为之困惑之余,又朦朦胧胧地为自己那漫长的人生之旅捏了一把虚汗…… 事实上,无论陈和吴怎么亲近甚至可说是讨好柯,柯心中的天平却是早早地就倾向于刘了。不仅因为刘给他看了自己的金条,后来还从另一只大樟木箱里翻出一只大冷天才用得上的捂手的袖笼送给他,那袖笼虽是兔皮的,也有年代了,但却是上好的,一点没变质,而且十分温暖滑顺,而且柯最欣赏的,其实还是刘那清洁文弱的气质和对待他总是平起平坐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柯又喝了点地瓜干酒后,不知怎么就讲了个古代公主抛彩球择亲的故事。三个人听后呵呵地乐,都拿柯打趣,说他将来要是打算抛彩球的时候,不能忘记叫他们去捧场。而柯当下就将球抛了过去,说 还是我先看你们抛吧。其实你早就该抛了。 说着,他拿食指点着刘。 三个人霎时都变了脸色,一起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柯毕竟涉世太浅,觉出些什么了,还是多了句嘴 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说着自己尖声大笑。 不料三个人都不笑,面面相觑,又一起拿眼瞪着柯。还是刘颤声开了口 是……你姐姐告诉你的? 哪里,我自己看出来的。 刘的眼光顿时黯了些,呵呵干笑两声,垂头发愣。 陈和吴却明显松了口气,一起追问柯 你倒说说看,你觉得你姐姐喜欢刘吗? 不知道。柯忽然心血来潮不过老实说,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们都和他有差不多的心思,对不对? 不等他们醒过神来,柯又说其实很简单,要是你们哪个真有那个想法,老实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陈、吴、刘;抛彩求(3)
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帮你去说呀! 三人都默然笑笑,谁也没接他的口。柯却很来劲 不这样也行,我还可以给你们出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三个人同声追问。 抛彩球呀,柯认真地说一人写一封信,我保证转交给姐姐。她怎么跟我说,我就怎么告诉你们,不好吗? 三个人全愣了,半天才一起大笑起来,都叫“服服服”,看不出这小孩家家的,这么有心眼。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当众表态要不要抛个彩球去。 没几天,柯就为这事吃了苦头。那天姐姐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泥,也不洗,也不吃,劈头就向柯一声尖叫 柯你这人怎么会这么下流的? 柯吓呆了,半天才从姐姐的呵斥中弄明白,原来满村都在传他劝三个男知青抛彩球的事。也不知三个人中哪个说出去的。且话到姐姐耳中已走了样,说是柯说的,他姐姐对刘有意思。 柯也生气,却又犟道: 我也是好心。姐姐你也不用难为情,喜欢谁就喜欢谁。早说定了你也好有人照顾,我看这乡下的农活根本不是你这样的女人能干的。这样下去你迟早会累坏的。 万没料到,姐姐甩过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柯捂着腮帮,泪水夺眶而出。 姐姐又心疼了,赶紧过来揉,揉着揉着又哗哗地掉泪 弟弟呵弟弟你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才多大,怎么就这么多资产阶级思想?你知道爸爸妈妈现在有多苦,比起他们来,我这些体力上的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可就指望我们能好好改造思想,将来能入党,能进步呵。可是你,一点也不为他们争气。 我怎么不争气啦?要不你和阿兴说说,我也在这儿插队算了,多少也好做点工分。 不行!我说的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我觉得你到现在还是一点也不懂事!爸妈到现在还没解放,我们都应该特别小心,才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满脑袋黄|色故事还到处乱说。你这样对得起爸爸妈妈的期望吗?你呵你,再不好好改造世界观,发展下去就后悔莫及了! 柯这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姐姐的心。出于同情他不再辩解,心里却仍有老大的委屈。他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艰难决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压抑往往比物质压力更难忍受。这种压抑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和姐姐分别还不到一年,她竟已如此地让柯感到陌生。印象中的她原是一天到晚爱说爱笑的,如今呢?其实也才二十岁的人,脸上干乎乎瘦巴巴的,却仍无心修饰,经常是连百雀羚都不擦一点,抬眼时已能清晰地看得见额上的细纹。更令柯心酸的,是那久久流连在姐姐眉宇间的抑郁。 许多年以后,社会上流行起一股怀旧潮来,许多老知青在报刊上放言“青春无悔”,柯总觉得这不像是他们的真话。就拿那个年头的姐姐来说,她何曾有过真正的青春! 而自己呢?柯也不觉得自己有过真正意义上的青春。 这个疑问,柯在当时那个晚上就强烈地产生了这个年龄原本是女人一生中最丰美靓丽的大好青春呀,可从姐姐身上哪儿看得出这种青春的影子?成天天不亮下地,一身泥水回来,草草吃几口就早早地睡下了。一天里看不到她几回笑脸,更难得听到她哼几句什么歌子。只要是见到柯的时候,不是说这个小心,那个当心,就是说你要争取这样,争取那样。那股絮叨劲儿,都快成了自己的小妈妈了。再过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那晚柯在被窝里,为自己的一家,尤其是姐姐的现状和渺茫的前程流了好一掬泪。他更加痛悔自己的下流,决心痛改前非,起码不能再让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在自己头脑中兴风作浪,以免再惹出些麻烦来,让姐姐忧心。
肖梅姐,你在哪里?(1)
岂料痛下决心没多久,柯竟又被姐姐不幸而言中,几乎为自己痛悔莫及的又一次下流送了小命。 那是个闷热不堪的下午。天上乌云堆积,干雷阵阵,电闪霍霍,就是不下雨。屋后的菜地里菜叶都软软地蔫着,知了在河边的树枝上疲惫地哼哼着,让人更觉心躁。 村上人大都下地了,屋外一片沉寂。柯在小堂屋地上铺了条草席,仍是汗滋滋地睡不着。要在平时他早和小三子下河泡着去了。今天不行,姐姐要他寸步不离,因为和她隔屋同住的另一位女知青肖梅发了一夜高烧,下不了地,躺在床上歇一天。 姐姐要柯随时关照她。中午时,姐姐特地用自己的面粉,请阿兴老婆帮忙擀了点面条,搁满姜丝下了热乎乎一碗面给肖梅吃。肖梅吃了几口面条就吃不下了。好的是她因此出了点汗,不久就睡着了。姐姐又下地后,柯留神听了听,肖梅睡得很平稳,没有异常的声息,心也就放下了。 肖梅就睡在他们的东隔壁。这屋和男知青的一样,也是她们下放后队上用县里的知青安置费为她们盖的,不同的是比男知青有所优待,两个人住着三间七平米小屋。中间小堂屋盘了个灶,放了张小饭桌公用。 姐姐和肖梅原本各住东西一小间,柯来后姐姐暂时和肖梅挤一屋睡,柯住西屋。所以姐姐总是对肖梅特别的好,柯对肖梅也就有了种特别的敬意。 姐姐私底下告诉过柯,其实肖梅下放时档案上登记的名字不叫肖梅,而叫肖永红。是“文革”开始后她妈给她改的,而她的本名就叫肖梅。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叫肖瑶,也改成了肖要武。但肖梅下乡后又自己做主改回老名字肖梅。起先阿兴不习惯,老按花名册上的名字叫她肖永红。脾气很好的她因此冲阿兴板过好多回脸,渐渐地才没人叫她肖永红了。 柯觉得肖梅叫什么没多大关系。那年头改名成风,叫永红、要武、忠东之类的不计其数。但他觉得肖梅的想法是对的,还是她的老名字好。而且,相处没几天后,他就觉得肖梅的为人是不错的。她的出身以老眼光看,比柯家高贵不到哪儿去,但以当下眼光看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肖梅的父亲是部队的团政委,级别并不算高,但最近刚任市里支左军代表,炙手可热。队上人都知道,肖梅的下放只不过是走走形式镀点金,早晚是要回城去的。但肖梅本人一点也没因此而趾高气扬,成天不声不响的,话很少,脾气也很随和。 肖梅不如姐姐漂亮伶俐,但胖乎乎笑眯眯的也挺讨人喜欢。柯也琢磨过那三个男知青为什么都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柯的结论是不仅是因为长相,更在于曲高和寡。她父亲的身份太高了些,她也早晚要被她父亲弄回城去的。三个胆小鬼望而却步。 这天,怎么也睡不着的柯索性起身,拿毛巾到小河里擦了把脸,精神振奋了许多。回屋时脑子里闪过个念头,想进去看看肖梅怎么样了。平心而论,起先他纯粹出于高尚的责任感,一旦跨进门,却一下子被他心中那固有的邪魔左右了理智。 肖梅姐…… 柯在门口轻唤了两声没有回音,他便向门里探了下头。轰一声,柯的头立即发了晕肖梅面向门口,头歪向床里熟睡着。一腿跷起倚在墙上,另一条腿叉开伸直着;因为天热也发了汗,她身上的小被单被掀在一边,露出只穿件小圆领衫和花短裤的身子来。肖梅的身段十分饱满,胸脯鼓鼓地起伏着。但此时更使柯昏眩的是肖梅那两条雪白浑圆的大腿。而由于肖梅的短裤宽大,一条腿跷着,那个部位也露出了一小点。 柯的视线便苍蝇般盯住了那一小条黑色。 肖梅姐? 柯怯生生地又喊了一声,肖梅依然没有反应。 柯试探着向前跨了几步,站定了。 这时他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仿佛伸出了触角,自己都感到自己的一切感觉突然间异常敏锐,清楚地听得见肖梅的呼吸。门外有鸡在土里刨食。河里有橹声咿呀。几片树叶相继落下。间或有几下干闪擦亮昏暗的小窗。屋里的气息也是比较混浊的。淡淡的霉潮和也许是肖梅身上的汗杂味一起钻进柯的鼻孔,柯从中捕捉到一丝只能是肖梅身上发出的他陌生却又渴望的气息。 我这是干什么?柯暗自责问自己,呼吸也越发地粗重起来。他竭力抑制着,更不敢深呼吸,生怕发出过大的声息。但他的思维则依然风车般回旋。 你干吗?别过去! 她睡着呢…… 万一惊醒她呢? 小心点好了。 让人看见的话…… 这时候人都在地里呢…… 两股力量就这么一左一右同时撕扯着他,令他进退两难。 最后占据上风的还是欲望。 我只看一眼…… 他自我开脱着,双脚又向前迈进了几步,终于站到了与肖梅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时,只要柯愿意,他可以细看他想细看的一切。但他首先细看的是肖梅的脸。当他确信肖梅确是熟睡着时,他的胆量和欲念同时爆燃。 他悄悄蹲下,脸几乎就贴着肖梅的腿根。这时,他反而平静了些。确切说,是一种隐隐的失望冲淡了紧张。 呈现在柯眼前的那一部分神秘地带,原来竟是如此平常。一小丛稀疏细软的荫毛,覆盖着一小片丘形。那隆起的部分与腿部甚至没有明显的边界。然而尽管如此,柯的心中仍然涌起一浪又一浪的狂潮。他极想触摸一下那里。仍然残存的理智强烈警告他这样做的危险,但此时他已无法自制。他抖抖地伸出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触了一下,感到的是一种温软、一点弹性和一丝新的失望。并没有预想的奇异感。
肖梅姐,你在哪里?(2)
于是又一个欲望产生了。 柯试图将那挡住他视线的裤角再掀开一些并真的这样做了。 肖梅的内裤本来就宽松,柯又将裤角小心翼翼地拎松了一点,如果柯就此罢手,也许事情不至于像后来那样,但得寸进尺的柯又一次将手伸了过去。这一次用的是手掌,见没反应,胆更大了,索性轻轻地停留了一会。 那是他的生平第一次对女性最隐秘处可说是抚摸的接触。那种印象无疑是异样的,却依然令他再一次产生失望的感觉。似乎心中早有一种印象,一种体验存在着,现在的印象和它对不上号。就是说,现在的体验似乎不该是如此的,而应该更陌生、更奇异或者更飘逸、更陶醉些…… 突然,柯触电般缩回了手——他猛然发觉肖梅的腿微微地动了,大腿处的肌肉也绷紧而发硬 她醒了?! 柯一下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肖梅也睁开了眼睛 柯?肖梅的目光迷离而疑惧你…… 我,我…… 窘迫和恐惧几乎将柯击倒,他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来,虽然有一个瞬间他试图作出某种解释。而如果这样,尽管那时的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却是大大有益的。至少,它可能产生某种缓冲,或使尴尬的双方避免陷入完全的绝境。 然而毕竟事前缺乏思想准备,毕竟还幼稚而又心虚的柯,整个心灵都被羞耻和恐惧占据了,于是他作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反应—— 他拔腿便逃! * 跑,跑,跑! 明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人追来,柯依然如受惊的兔子般一个劲儿地狂奔。似乎跑得越远越快就会有助于摆脱窘迫似的。穿过田埂,跃过灌渠,踏烂大片菜地,慌不择路地向前乱窜! 印象最深刻的是跨越粪缸。当地习惯将一口口直径一米多的大缸深埋于地下。缸口平于地面,缸里贮粪发酵。柯跑过这样的一片粪缸群时,竟一跨一口,多级跳远似的一连跨越了七八口。而平时他是决不敢作这种锻炼的。 不知不觉间,柯已经窜出十里地去。上气不接下气的柯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苇丛里坐了下来,抱着头好一阵喘息。那一阵狂奔虽然稍减了他的几分困窘与紧张,但丝毫无助于羞耻和懊悔的淡化。对刚才那一念之差的无耻之举,对后来惊慌失措而铸成的大错,他简直不敢细想它的后果。 完了完了完了! 柯的脑海里几乎不停地蹦跶着这两个字。 如果自己当时稍稍镇静些,也许可以使自己有一个重新面对肖梅的心理依托。现在这一逃,即使肖梅先前没发觉什么,不也等于不打自招了吗? 她会恨我吗? 当然会!哪一个女人不痛恨流氓? 不止这个。她一定会把我的丑事告诉姐姐,甚至会告诉村上的人。呵,姐姐会气死的!人人会戳我的脊梁骨。爸妈呢,以后他们也会知道吗? 哦,我的天哪!我完了…… 柯完全失去了回去的勇气。 回城吧?不,姐姐一定会追到家里来教训我,她还可能告诉父母。 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去。可一摸口袋柯又泄了气身上只有几毛钱,逃哪去还不是饿死,那还不如现在就往河里一跳来得干脆…… 这么一想柯的视线便投向了水光潋滟的河面,眼前浮现出自己在其中挣扎的情景,身体不禁又哆嗦开来。 但我已没有退路! 这么一想,柯的心就横了下来。他一咬牙,顺着斜坡踉踉跄跄地直扑河中,却又在最后一刻煞住双脚,呆愣愣地望着浅滩上自己那头发蓬乱的脸。 闷热的干雷天风平浪静,一簇一簇的蚊蚋在苇丛上雾一般飘过来又飘过去。水浮莲上时起时落着几只小小的红蜻蜓。写字虫则在光滑的水面上轻快地穿梭,书写着只有它们自己读得懂的天书。 唉,作一个自由自在的写字虫,或者是短命的蜻蜓,也比做个我这样不知羞耻的坏孩子好得多呵! 柯叹息着,又迟疑了一会,陡然又鼓起勇气向河中冲去。入水的那一刻他脑海中茫然一片,思维完全凝滞了。可是当河水浸没他胸部的时候,他的双手却本能地划动起来,双脚也自然地踩起水来。他索性向河中游去,试图到深水处再停止动作。然而当他故意停止划水让身子向河底沉没的时候,一股水流迅猛地灌进他的鼻腔,呛得他不到五秒钟就觉得头昏脑涨,于是手划脚蹬,蹭地又冒出了水面。 他哑然失笑除非谁捆住我手脚,否则,像我这么个好水性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淹死在河里? 他仰泳着,久久地痴望着天空,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决定放弃死的念头。 他爬上岸去,湿淋淋地坐在苇丛里,重又茫然凄苦地望着不知几时已变成一团漆黑的天穹,心中也前所未有地阴郁。 多么希望有一片灿烂祥和的星光呵。可除了那几道偶尔一掠、更增恐怖的电闪,什么也没有。 多么希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呵,而平日的此时,正是一天下来在家欢欢和和地吃晚饭的时候。 此时的柯才深切地体会到,生活中的这点点滴滴平平常常的温馨是多么的珍贵!与之相比,一切欲望的满足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一念及此,柯又心如刀绞地为自己的糊涂和流氓成性而无地自容。他又一次想到死。但真那样的话,就一定能一死了之吗?
肖梅姐,你在哪里?(3)
不知姐姐现在是在生气还是在找我?她会着急吗? 如果我死了,她会原谅我的罪孽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糊满了柯的脸庞…… * 多年后的今天,再忆及那件事,柯已不复有往日心情,但心潮却依然难以平静。青春期一时的x欲冲动,竟可能置人于死地!这种现象正常吗? 至今他仍然万分地感念肖梅。 那事发生数月后,肖梅回到城里并再也没有回来。不久,她又在人没到场的情况下,由公社人武部推荐到当时最理想的去处——部队上去了。这无疑与肖梅的父亲有关。 从此柯就再也没见过她。 如今她恐怕也不会再在部队里了。见不见到她也无关紧要,但柯这辈子已不可能忘怀她——那天晚上柯一直不敢回村,打算躲在苇丛里混到深夜,再溜回去从姐姐那儿偷点钱,趁天不亮往公社去搭头班船回城去。但他仍然不敢回家中,那不解决问题,姐姐肯定会赶回去兴师问罪的。他反复思量后,把希望定位在两个哥哥身上。不是说他们不是在云南就是到了缅甸去当了缅甸革命军了吗?要是他们还在云南就最好了,要是在云南找不到他们,我也到缅甸去当革命军好了! 这个大胆的决定一出,柯心里顿时松了许多。于是他埋头抱膝,在苇丛里等待夜深,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他哪知道,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姐姐在村里泪眼婆娑地大呼小叫着呼唤着他。结果是几乎全村人都四面八方地去找他,连病着的肖梅也不例外。最后还是阿兴和那个柯所喜欢的刘,划着小船在苇丛中发现了柯,将半梦半醒的他带了回去。 回村的路上柯一直是闭着眼睛装睡,对于刘和阿兴的疑问只有一个答复我迷路了。 但一到村口,刚见到姐姐,柯的心立刻就像死囚遇到大赦般欢呼起来。姐姐竟丝毫不知发生的一切,远远地看见小划子的影子并听阿兴说找到了,立刻像一只老母鸡似的大张双臂,跌跌撞撞地冲下河岸,一把抱紧他,哇哇大哭! 但毕竟心里有鬼,柯对姐姐连珠炮式的诘问,除了偶尔吐几个简短而含糊的字眼,一概报以缄默。尤其是快到自家门口的时候,他突觉浑身发软,差一点晕过去。姐姐使劲拉他,他才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一步一挨,并深垂着头,唯恐在门口碰上肖梅。 偏偏肖梅就站在门口的油灯暗影里,头上缠着块退烧的湿毛巾,巴巴地等着他们?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