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渡船之上,看客们逐渐退去,如同潮水,片刻翻腾之后终将沉入人海。
姚阳秋看着那个将两名武夫摔在地上的青衫少年剑客,长出了一口气,先后向红韶和李子衿分别抱拳,眼含感激。
他给了渡船伙计田丰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渡船管事与渡船伙计,两人一起快速地迈出步伐,去往那两名哀嚎不断的武夫身边,将他们分别扶起。
田丰不得不做这种不情愿的事情,分明那两个武夫先前对自己又吼又推,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着下人的伙计,便只能将种种委屈藏在眼底,打碎了牙,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李子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小师妹加快脚步离开。
跻身培元境以后,无论是身体上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还是精神上的许多增益,少年都还没有完全适应。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一种行走速度,抬脚迈出多宽的距离早已定型,然而在破境之后却又提升了抬一脚的距离,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力量和速度,都较之筑魂境增加了极多。
因为炼气士的筑魂境,其实对修士更多的增益是在体内,是在神魂,而非体魄。
但真正让李子衿体魄开始强健起来的,甚至不在于他的武夫境界,而在于炼气士的培元境。
这让少年感觉哪怕此前不凝聚灵力,他都可以接下那名武夫的倾力出拳,只不过,多多少少会有点疼罢了。
可他从不怕疼。
力量增长以后,是需要掌控的。而学会掌控力量,需要一段时间。
没有哪个修士可以真正意义上将两种境界的修为“无缝衔接”,这也是为什么同样一个境界,在这个境界待得时间长一些的炼气士会比刚步入这个境界的炼气士实力强劲。既是因为后者没有稳固境界,也是因为后者没有完全掌控这种力量。
如同一位读书人,前一刻还只是个寒窗苦读,穷酸落魄的书生,一朝志得意满,科举高中,一心拥有着远大抱负,打算为天下,为家国,做一番大事业。然直至官帽子落在头上,开始着眼于眼下,着眼于脚下之时,才发现掣肘颇多,举步维艰。再然后,只能是事事如履薄冰,能不犯错都谢天谢地哭爹喊娘了,若是真为国为民做成了点小事,恐怕都要欢天喜地,有口皆碑。做大事?不犯大错,便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
掌控权力,要比炼气士掌控力量更难。
权力也是力量的一种,但权力的力量之所以诱人,在于它可以操纵他人,而炼气士的力量,只局限于操纵自己。
如同金丹元婴境的炼气士,不少人都成为了世俗王朝中的供奉,替君王卖命。
比这更高一些的,分神境大修士,天下少有,每一位也都在自家宗门里头,充当着一宗中流砥柱的角色,他们不受制于世俗王朝那些君王的权力,但也受制于自家宗门长老、宗主、掌律、祖师堂执事的权力。
诸子百家的子弟们,同样受制于自家祖师爷,受制于长者、先生、师父。
权力一词,贯穿了整座天下。
它摸不着,抓不住,更看不见听不到闻不了,但却随处可见。
权力无处不在。
所以扶摇天下文官,终究盖过武官一头。只因那些文官在“力”之外,还有武官没有,或者说不屑有之的东西。
算计、城府、阴谋阳谋,不胜枚举。
炼气士为何羡慕剑仙,不正是因为剑仙可以“一剑破万法?”。同等境界,剑仙就是高人一等,强人一筹。有这样的实力作为基础,便有底气可以向那些“上位者们”说不。
剑仙,不受制于人。
在白龙江过了七日,李子衿没有再去过练功房。
他甚至都没有出过房间。
除了稳固如今自己培元境的力量,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实在是睡不好。
白龙江的江水,名不虚传,每当李子衿即将入睡之时,便有波浪席卷,它们几乎要掀起春江渡船。
好在从来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其实就是一种惊喜。但李子衿惊喜不起来。
窗外下着雨,连绵不绝,经久不息。
连夜失眠,让他食欲不振,茶饭不思,总是带着黑眼圈,神色疲倦。这时候唯有打坐练功可以让他快速进入沉静状态。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双目闭合,眼睑下沉,调匀呼吸,意守丹田。
良久之后,头脑清醒心平气和,心静如水,烦恼渐渐消失,进入静谧祥和状态,阴阳气血通达顺畅,心理平衡,情绪愉悦,头脑清晰,浑身轻松。
打坐练功,可为山上修士洗去一身疲倦。
这也是炼气士步入金丹境,甚至无须睡眠,完全可以用打坐来代替睡眠的原因。
少年吐出一口浊气,将浑身灵气悉数归于识海之中,停止体内小周天和大周天的运转。
只是李子衿仍然不急于睁开双眼,他试图让自己放空。
什么也不想,才算真正的休息。
既不睡觉,也不练功修行。如今他在床上,应该算是闭目养神,卧而不寐。
过了许久。
他不由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当人们闭目养神时,养的是什么神?
————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徐徐。
连续七日的风浪颠簸之后,春江渡船终于行驶到白龙江上一片较为平稳的流域。
这里是白龙江中段流域,此江之长,首尾仅需数日航程,然而仅仅中段,哪怕渡船全速前进,仍然需要长达一个月的航程。
在这片流域之中,船上旅人们也得到了短暂的静谧祥和,当那些浪花不再拍打船板,翻涌上来,他们才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屋外,走廊上,桅杆旁,眺望波澜不惊的白龙江中段。
白龙江中段并非全程如此温柔,也看天气,也看江底。
有人说,白龙江里有白龙,还说从前的白龙江,从来不“吃人”,没有风浪,小帆小船也驶得。
还有传说,说那条白龙是龙王之子,但是去年便死掉了,为此,龙王一怒之下,不再约束那些虾兵蟹将以及一些水裔精魅,任凭他们在江底兴风作浪。
从那时起,白龙江才开始如此凶猛,时常有船被掀翻,以至于如今的白龙江,几乎没有小船胆敢渡江了,而哪怕是大船,离岸之前,也需请来一些“山上仙师”,为渡船“作法”,恳请龙王息怒,保佑渡船一帆风顺,安然无事。
红韶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她可不是睡不好,本身就是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大道亲水,所以哪怕是在这白龙江上,渡船之中,无论渡船如何颠簸,都不会影响少女的酣眠,反而听见那些浪花拍打船板的声音,她会有种莫名心安的感觉。
之所以百无聊赖,是因为师兄一直不肯去船上逛逛,而红韶就这么陪着师兄,在屋子里闷了七日。
她又不敢主动开口,毕竟师兄一看就没睡好,想来是地板太凉,渡船太晃。少女也问过李子衿,喊他一起睡床,少年又不干。
都已经接近午时,红韶忽然惊喜地说道:“师兄师兄,船不晃了诶!”
少女起身走到窗外,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潋滟,轻轻荡漾。李子衿停下打坐修行,静静感受了几息,渡船果真行驶平稳,不摇不晃。少年起身,来到窗前,看了窗外的水面一眼,仿佛心中的阴霾也被丝丝缕缕的金色一扫而空。
天也放晴,心也放晴。
“想不想,出去逛逛?”李子衿忽然问道。
红韶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那还等什么。”
少年背起翠渠古剑,转身推开门,率先迈出门槛。少女跟在师兄身后,脚步欢快。
两人沿着走廊一路前行,来到春江渡船九层楼边缘的宽阔平台,这里是观景台,今日天气极佳,已有不少九楼的客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占据了观景台最好的位置,而楼下那些后知后觉的客人,来得晚些,便只能站在人群后头吹吹风。
李子衿和小师妹站在观景台最后面,看着前面那些人潮拥挤,有些无奈。
有不少人看见了姿容惊艳的白衣少女,宛若仙人,吞唾沫的,起色心的,都不在少数。也有想要趁着人多眼杂,想要浑水摸鱼,吃吃豆腐的。
步入培元境剑修的李子衿目力耳力都已相当不错,一些人的小心思,歪心思,逃不出少年的眼睛。
不过这么半天,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却还没有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真敢对红韶下咸猪手。
李子衿也纳闷,可他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因为那日在练功房外,自己对付两个纯粹武夫下手极重,此举足以震慑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宵小。鸿鹄州,到底是凡夫俗子居多,炼气士稀少,即便是有,那么境界也不会高。
培元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的少年,如今已经完全可以当做一位洞府境炼气士来看待了。
能与洞府境炼气士或是五境武夫,掰掰手腕。
关于身旁小师妹的闲言碎语很快沉没,毕竟只能看,不能碰,就是再美的女子,也无用。
有不少人离开,去那些聚集了莺莺燕燕的楼层,试图从那些风尘女子的怀中获取一丝慰藉,弥补他们在貌若仙子的白衣少女这边“吃的瘪”。
在那些人走后,传到李子衿耳中的言语,要正经了许多。而不再是好像离了女人,就不能活一般。
熙攘中,少年听见前边儿有人聊起了这条白龙江的些许传闻。
“真怀念啊,风平浪静。”
“是啊,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平静的白龙江了。”
“你说这白龙江,真会吃人?”
“那可不?咱们城南那个刘老儿,他家的大儿子可不就是进京赶考的时候贪便宜,不肯坐大船,非要省那么几两银子坐小船,最后船毁人亡葬身鱼腹么。”
“我怎么就没遇到过?”
“你可以坐小船试试。”
“······”
两人后头又聊到了关于龙王与白龙的传说,其中一人说白龙江里那条白龙是龙王之子,去年腾空升天,不知去了哪里,总之再也没有回来。龙王自然不高兴啊,就不再管江里的水裔了。
所以那些水裔,隔三差五就掀翻江上的小船,将人吃掉。那人还说,没有规矩的约束,妖的残暴本性便会暴露出来。
听到这些云遮雾罩的传闻,红韶自然是极感兴趣,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她最喜欢听故事了,也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就是听个乐子。
可李子衿便隐约间感觉不妙,传闻这种东西,可大可小,就看它究竟是凡人们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还是的的确确真有其事。
但无论如何,总归要信那一句“无风不起浪”。
李子衿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昨日向那位渡船伙计田丰打听完去路的李子衿瞥了眼下面,打算去到七楼左侧尽头,那间据说能买到仙家物件的商铺。离开不夜山以后,包袱中的几门符箓耗费了不少,眼下需要补充,更别说李子衿询问春江渡船上到底有无仙家商铺的初衷,其实是想要以神仙钱兑换世俗黄金白银,只不过本着财不露白的念头,少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伙计田丰。
方才听到了白龙江里有白龙这样的传闻,便更加剧了李子衿打算去那神秘莫测的仙家商铺瞧瞧的念头。
“红韶,咱们走。”李子衿笑挼了下少女的脑袋,转身离开。
“诶,师兄,我们这是去哪呀,你不看江水了么?”红韶有些念念不忘地抽离视线,跟在李子衿后头。
“带你买点小玩意儿去。”
李子衿话音未落,纸人无事便从他衣袖里蹿出颗脑袋,眼含期待。
一人,一纸人,一妖。
三个家伙来到春江渡船七楼尽头,站在一间门可罗雀的商铺外,看见商铺门口左右两侧分别悬挂有“童叟无欺”和“市无二价”。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家商铺,居然连块招牌都舍不得买,是“名副其实”的无名商铺。
“看起来倒是挺唬人的,就是不知道东西究竟怎么样了。”李子衿一步迈入商铺之中,左右打量了下。
还挺 “热闹”的。
纸人无事径直从少年手臂上跃下,冲上货架,跟一群被摆出来展览的苍白纸人扭打成一团,不过看样子都只是嬉戏打闹,没有真的互相下狠手。细算起来,这也算是无事被少年从奇珍楼买走以后,第一次碰到自己的同类了吧。
飞雪客栈那位,毕竟是香火小人,而非苍白纸人。
李子衿也不拦着它,只是任由小家伙玩耍,在自己衣袖里闷了这么多天,该让无事“撒撒野”了。红韶饶有兴致地趴在货架边缘,看着它们打架,你一个黑虎掏心掌,我一记老猫龙爪手的,那些苍白纸人嘴里念叨着少女不解其意的言语,一会儿又是什么猴子偷桃,一会儿又是什么海底捞月,古怪极了。
李子衿喊了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少年沿着货架往里深入,四下转悠了一番,的的确确没有看见那位不喜欢人家叫她掌柜的掌柜——直到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张画卷之上。
画卷中有位女子,侧着身子,披着蓑笠,踩在一叶扁舟之上,独自垂钓。
他瞧得入神,不知不觉便顺着那根鱼竿往下看,看那江面,跟白龙江有些相似,忽然,那幅画卷之中的江水好似“动”了一下,沉入江里的鱼钩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而后那位侧对李子衿的女子身形开始剧烈摇晃。
“红韶,你快来看,这画会动?!”李子衿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红韶迈着欢脱的步伐,蹦跳如兔,转眼就出现在李子衿身后,嚷嚷着:“哪儿呢哪儿呢,哪儿有会动的画?”
当她靠近这边,发现墙上居然真的有一幅画卷在变化,惊讶地合不拢嘴,“师兄······”
下一刻,李子衿看见画卷女子手上的那支鱼竿停止了摇晃,她拉钩出水,啥也没钓着,随后转过头来,正对李子衿,怒瞪了他一眼,吓得少年一个激灵,脖子往后一缩。
红韶不退反进,向前一步,伸手摸了摸画卷,“师兄师兄,手感不错诶,你快摸摸!”
画卷之中那位女子顿时火冒三丈,竟然一个蓦然“放大”,就伸出半截身子出来,在少年少女的惊惧之中,她从画里走了出来,身披蓑笠,手握钓竿。
那女子指着青衫少年剑客大骂道:“哪来的矛头小子,你把我的鱼都给吓跑了,快赔钱!”
她极其熟练地朝李子衿摊开一只手,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子衿擦了擦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再转过头去,看了眼墙上那张画卷,里面的江水依然是江水,扁舟一样是扁舟,只是那个手握鱼竿的女子,已经不在扁舟之上而在······自己眼前。
她是从画中走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