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与冷子兴
第二回开篇有一首回前诗: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这个“冷眼人”三字颇堪玩味,既是字面上的冷眼旁观之人,又特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脂砚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再次提醒看官:冷子兴即是“冷眼人”,而这“冷眼人”乃是预知贾府兴衰的关键人物。
可见,他不仅仅是在这一回中演说荣宁二府渊源的人,也是将来见证荣宁衰落之人,甚至,有可能就是引发衰落的一枚引线。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的那一页,画着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鸟”合起来即是一个“凤”字,立在冰山之上,是冰雪将融,大厦将倾的意思,也就是诗中说的“末世”;凤姐之才干超群是无庸置疑的,所以第二句也很好解释;然而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却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还有人说,“三人木”,是指三个木头人,即王夫人、李纨、迎春,还有说板儿的,因为“板”是木头做的……
总之,众说纷纭,迄今无定论。
但是,我却认为,此“二令”合成一个“冷”字,只能是指冷子兴。要知道,在整个荣宁府的关键人物中,唯王熙凤与冷子兴是有过真正交集的。
不但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骇的介绍: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一回中,是王熙凤第一次暗出,却是冷子兴这个人物在全书八十回中的惟一一次正面出场。
而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冷子兴有过一次暗出,却是王熙凤的明出。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各房送宫花,她女儿忽然找了来,说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寥寥数语,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后再未见冷子兴其人,因此红学家们也都把他忘记了,忘了他比柳湘莲更有资格来担当这个“冷”字的代言人。如果说柳湘莲有冷二郎之称就是冷,那么尤氏也说过惜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岂不也是冷字了?妙玉自然更冷,而宝钗亦有冷美人之称,岂不都比柳湘莲更有说服力?
然而冷子兴,却是明明白白,全书独一无二姓“冷”的人,并且是与王熙凤有过真正交集的。要注意的是,冷子兴辗转向王熙凤求助,是因他被判“递解还乡”,还的是哪个乡?自然是金陵,因为开篇已经交代了这冷子兴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开古董行。
他是仗着王熙凤的出手相助而幸免于难,得以留在都中的。
而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判词最后一句写:“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后竟离开都中,回到了金陵,同冷子兴掉了个过儿。
这两个人的命运之线,真是遥遥呼应,互为首尾。
很有可能,王熙凤“哭向金陵”的原因与冷子兴有关。会是什么关系呢?
尤氏打趣王熙凤时曾说过:“我看着你……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说:“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可见凤姐之死与钱财有关。
钱财招祸的原因,可能有三点:一是贪污受贿,害死人命;二是设贷获利。这两点都是前文明写的,而第三点,则是我的推测,更是惹祸的关键,即当卖犯官财物。
元春省亲时,点的第一出戏就是《豪宴》,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说明贾家的败落与一件古董有关。
而冷子兴,正是开古董行的。
第七十二回中,凤姐说贾母生日,王夫人无钱送礼,还是凤姐提议,把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当了四五箱子,弄了三百银子搪羞。贾琏也撺掇鸳鸯拿贾母眼面前用不着的东西去当,还曾惹得邢夫人大说闲话,显然以后再要腾挪银两时,贾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么,再有了大事用钱,最现成也最可能的捷径就是将甄家藏在贾家的财物偷偷拿去当了。
事实上,历史上曹家被抄的重罪之一,正是曾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收藏了一对金狮子,而曹家自己也在事败前偷偷转移家产,这些史实真相正是元春点戏《一捧雪》的喻义所在。
而这些“真事”是注定要在书中的“甄家”身上发作出来。甄家藏匿财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而这个导火索,又由贾府掌门人王熙凤亲手点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宝钗点了一只《寄生草》解与宝玉听,却忽略了凤姐点的是《刘二当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凤姐偷当甄家的财物,那甄家已经获罪,财物属违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这时候冷子兴这个人物就派上用场了。他是专门从京中贩了古董往金陵去卖的,正可替王熙凤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发作出来,王熙凤罪名难逃。
那么,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从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说王熙凤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是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身上开始败落的,这个“休”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休妻”的休,二是“万事皆休”的休。
很可能贾琏最终休了王熙凤,因为尤二姐死后,他曾指着墙头发誓要查出真凶来替她报仇;张华并没有死,胡太医也只是暂时避风头去了,这两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把凤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并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欢凤姐,很可能撺掇贾琏休妻。
脂批告诉我们,王熙凤曾淹蹇于狱神庙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后无家可归,只得寄宿庙中。而无论是被囚后“递解还乡”,还是被休后独自回娘家,都堪称“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但她是不是安全地回到了金陵呢?
第十六回中,王熙凤在铁槛寺收了净虚老秃尼的银子,枉送了张金哥与守备儿子一双情人的小命后,甲戌本有双行夹批:
“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回首”这个词,正文中出现过两次这个词,一次是在元春诗谜中提到“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另一次是在第五十四回,宝玉回房时,正遇见袭人同鸳鸯聊天,怨——
“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由此可见,“回首”在这里特指“死”。脂批中说熙凤“回首时无怪乎惨痛之态”,可能是判解还乡时病死途中,凄惶之至,故而才有“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惨痛之态”。
可感慨的是,书中第二回中冷子兴第一次出场,便出计谋划,送了贾雨村进京,而他自己,则差点递解还乡,到了最后,又很可能引发王熙凤哭向金陵,这才真叫天道循环,事非偶然呢!
从贾雨村看曹家被抄
书中第二回写明,那贾雨村也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别过甄士隐后,进京赶考,轻松中了进士,选了外班,升了本府知府,于是鸣锣开道大显威风,还顺心如意娶了娇杏。
但不上一年,便因“贪酷之弊”“恃才侮上”被参了一本,说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我们要注意这几句评语,每一句都是有其特殊意义的。“贪酷之弊”是从古至今所有犯事官员最常有的罪名,“恃才侮上”几乎是其必然后果。而“且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是雍正朝最恨之事,结党营私,杀无赦,至于“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既是必有之事,也是历史隐射。
这几句话,同时也是曹家当年败落的根本原因。
书中介绍林如海时说他“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士,今钦点为巡盐御史。”
这兰台寺大夫旁边有甲戌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点出“兰台寺大夫”原是虚构之衔,然而接下来的“巡盐御史”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脂砚偏偏没有批语了,可见以幻遮实。
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任苏州织造,两淮巡盐御史,四次驻跸接驾,这是曹家最辉煌的往事,却也是一切衰败的根本。
正如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中,脂砚斋批:“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忆昔,乃指曹寅在江宁织造署四次接驾的崇耀往事;感今,是说如今子弟流散,潦倒沧桑之悲惨现状。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为接驾落下了巨大亏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辉煌成绩,最怅恨罪名。所以,作者在这一回中借赵嬷嬷之口假说甄家事: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在这段话中,脂砚接连批下数条沉痛之批,再三提醒读者着眼:真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么?事实远不是那么简单。
康熙五十一年,《内务府奏详核乌罗图查算西花园工程用银不实应予议处摺》有载,声称曹寅在西花园修建房屋、挖河、堆泊岸等项工程用银十一万余两,修建房屋、亭子、船只、雨搭、帘子等项,用银七万七千余两。所以康熙在第一次驻跸后曾发出元春之叹:“奢靡太过了。”并在李煦奏折上硃批道:“朕自九月二十五日自陆路看河工,去尔等三处,千万不可如前岁伺候。”
第二回中贾村说旧年曾游金陵石头城,“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林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