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被他烟呛得咳嗽,点头作答,心下嘀咕:“原来我这副身子的原主人,也是个吃冤枉官司的人,倒也与我有些同病相怜。”
谈话完回去,众人不免问东问西,特为问了抽几支烟。有比别人多抽了一支烟的人,不免沾沾自喜,余众则清一色地艳羡不已。凡是谈过话的嫌疑人,个个都犹如吃过鸦片提了神、得了魂儿,精神抖擞,谈笑风生,嗓门儿变粗。有些犯人不抽烟,管教就给糖,他们袖将起来,回到监房,偷偷摸摸地吃下,却又要刻意吃得咂嘴舔唇,洋洋自得,唯恐不能向所有人炫耀一遍。云儿心下生疑:“跟这警察谈话不咸不淡的,有甚好处,这些人都是小孩子,给他们根香烟抽就乖了?幼稚得狠了!”
余无他事,继续枯等消息,等待很熬人。谈过话的人,不上一天工夫,又变得烦躁不安,有一言不合吵架、打架的;有失眠萎顿不堪的;有哭天抢地的;有阴阳怪气儿的——人人都像失心疯的傻蛋,性格变态,行为乖张。
压抑的空气,寂寞难耐。云儿觉得自己待在狗笼子里,与一群没头脑的疯狗相处,只好疏远人而自避角落,绝难与之为伍。
好容易熬过八天,房内释放了一人,众人皆因这释放者而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儿。孰知,云儿等来的还是逮捕令,本来依违两可的事情,也被定了“故意伤害”的罪名。逮捕令下来时,云儿正好从新收监房搬入常规监房“217”,新犯监房专给嫌疑人做规矩,呆在里头,无论做甚么都被值日员恐吓着、严令着,而常规监房则相对松一些。
217房间的值日员是个胖大武夫,名叫大猛,身高一米九,膀大腰圆,在外头专做打架讨账的活儿,为人鲁直、生猛,名副其实。云儿搬进来的头一天就被大猛如雷般的吼声震得耳鸣了好久,心说:“这大块头好不威风。”该房间内有一老一少两个毒贩子见来了“新户头”,假献殷勤,慰问长短,虚情假意,满口吹嘘之辞。
云儿虚与委蛇,以自己代身的案情相告,周旋一番,敷衍过去。常规监房管束虽松些,但失去自由,苦闷难过不减,兼之悬望之心煎熬灵魂,日子过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为何来。每日除睡觉、坐板、看电视之外,休息的时候,众犯三五一堆,允许打扑克牌、下象棋、军棋。摴蒱博弈,稍解乏味,但玩腻了,日子还是无尽虚度的苦海。
越五日,吴恩也被调到217房间,这一下子热闹起来。吴恩自是满口秉持“人类必死论”,来证明人生之虚妄,须得及时行乐,挥霍为尚,以此掩盖他贪财无度不惜以身试法的恶劣品行,对犯法受惩报以无所谓之心。然而他一谈这话题,旁人多怕死,不愿多听,认为他妖言吓人,聒噪讨厌,咸生怒意。
那一老一少两名毒犯,心性儿是一般无两地乖滑,好察听这些事儿的,素日与管事的囚犯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的。他俩乖人儿,也听不下去了,跳出来出头调三窝四。三人不免相争,两个毒犯你唱我和,一递一声地与吴恩舌战,每每想把吴恩的思路扭转过来。孰知事与愿违,每每诤到节骨眼儿上,“二毒”终不免辞穷败阵。云儿静思所以,知二人败之本因,全赖他们自己也会老死,难逃一死之厄。必死之躯、安于死亡之脑,又岂能辩驳得过必死之论欤?“二毒”囿于底气不足,屡战屡败。
云儿深思熟虑之下,也以为吴恩的论调无懈可击,遐想若使真要辩过吴恩,非永生者莫能,唯有永生的人,才能以身作则,力证吴恩之谬。然而人若永生,他吴恩又安能想得起来“必死论”乎?吴恩常常自负曰:“嘿嘿,尔等痴人梦话,谁不会死?会死的人就只能白活,白白活一场,又何惧牢狱之苦?若非永远不死,你们也无法辩得过我的头!”虽是至理,但他这般“挟至理以吓唬众人”的言辞,听来似违悖天理。众犯极是可气,却又无可奈何。
一次,云儿忽打断吴恩与毒犯的辩战,曰:“既说人命总要亡,那么你吴恩今天贪没公款,明天索要个贿赂,后天开开后门,跟满清政府的昏官一样,又所为何来?绞尽脑汁构陷阴谋得来的财产,终究是身外物,你死后又如何处置?岂不自找麻烦?”
吴恩双目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略理思路接道:“对啊,就是身外之物呐,因此我来钱就花掉啊!及时行乐,马上享受掉,就等如是赚到了!”
“可是你冒着被抓的风险,享受得舒坦吗?看守所失去自由,很不好受,你虽然有能力忍耐刑罚,但是那么短暂的生命,你又何苦浪费进来一趟呢?莫如甘于贫穷,安逸一辈子,不受金钱拖累,随天命而安喽!”
“嘿嘿,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贪钱享乐实乃长久之计。我身在其位,职务其便,岂能害怕偶然失足被捕而放弃便给的敛财机会、获得逍遥快乐的源泉呢?照你小弟弟这样的论调,简直是因噎废食,非也,非也,差之极矣,谬之千万里欤!”
大猛打断二人之辩,曰:“行了,行了,就快吃饭了,准备拉箱子出来开饭!人各有志,人不自由,思想自由,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甭争来争去啦!”
此事没完,21:30之前睡觉,电视机甫一灭,毒犯与吴恩不知为甚,又肆骂战陡起。一个大言贩毒既有大把钞票赚又能以贩养吸做神仙,诋毁对方贪腐不要脸;一个秉持命舛命短现实主义论调,极赞贪财之妙处如云,痛贬贩毒祸国殃民生儿子没屁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