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奔至饭铺前,前簇后拥来了二十骑快马,马上乘者黄发碧眼,高鼻深目,全是白俄兵。这二十个白俄每人手上均有酒瓶,或横执、或倒握,边歌边饮,招摇而至,已俱面红耳赤,酩酊大醉,醺醺酒气刺鼻。他们虽七醉八晕,但骑术倒也精湛,马儿跑得飞快,他们只见歪斜,却无一人堕马,神情飞舞,笑貌扬辉。
人声马沸之下,当先一乘高头大马上的俄兵转眼冲至铺子前,甩起马鞭,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那名脚夫没来由地搂头便抽。那脚夫一口面没咽下,不遑白俄凶蛮一至于斯——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着着实实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脚夫转眼给夹头夹脑抽得头破血流,滾倒在地,呼痛嚎叫,着地翻来滚去,鲜血撒得桌凳上淋淋漓漓。
边上众人呼喝四起,后来的俄兵不由分说,马鞭乱抽乱打,酒瓶猛砸,记记见血。俄国人本就生得雄壮,膂力奇大,又是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顷刻之间,便将铺外三、四张板桌,连人带碗盏,冲撞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
食客们猝不及防,有的给撞断了肋骨、有的被马踏断了腿脚、有的四仰、有的八叉,滾倒了一地,哀嚎呻吟此起彼伏。老板娘也给撞飞出七、八丈,滚入长草中,不知死活。
店内走堂的、做火工的全缩在厨下躲避不敢出,老板闻声从后厨奔出,手上掂了把大勺子,惊喊:“这是咋的啦?”一名白俄嘎嘎长笑,长笑声中马鞭从半空呼的劈下,眼看就要将老板的头打碎。老板看见鞭影,已来不及避开,双脚犹如钉在地上,吓得闭目待死。就在鞭梢将要触及老板头顶的瞬间,那白俄兵裂开的大嘴忽地张得更大,一对黄眼珠儿几乎要弹了出来,错愕之际,眼前一花,竟不见了老板的影子。其势突如其来,他马鞭收势不及,“啪”的抽在自己坐骑的头上,马儿“咴咴”长嘶,一只左眼中流出血来。马儿左眼给打瞎,乱蹦乱跳,蹶蹄乱甩乱踏,往斜里撞去,轰然踣倒在饭铺之内,撞得木棚榅纂烂折、桌凳俱碎。
白俄从马鞍上被甩跌下来,俯伏在地,长声惨嚎,厉飏脆响,却怎的也爬不起来。其余俄兵叽里咕噜惊怒咆哮,东张西望,不知所以。众目集注之下、青天睽睽,但见一个白衣少年怒目圆睁,横抱着那饭铺老板,兀立在铺侧。原来这少年竟身负武功,于千钧一发之间,从俄人鞭下将老板抢下,救了他一命。
老毛子们在中国逞凶已惯,骈胁之辈,向不拿中国人当人看待,虽未看清少年的身法,但也知是这少年在捣蛋。一十九骑围拢上来,围成一圈,将少年逼在垓心。一名胖大的大胡子白俄提缰控马,跃众而前,马鞭往空虚劈几下,横眉怒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俄国话,少年一句不懂,傲然挺胸,也还以怒目,直视那大胖子。
大胖子说了半天,如对牛弹琴,不禁着恼上来,转头对众俄兵大声说了几句话,似是下达命令。一十八人瞬即一齐丢掉酒瓶,瓶碎酒溅的铿然声中,唰唰唰唰唰,他们纷自拔出马刀,刀长刃窄,映日生辉。十八柄马刀刀刃闪出道道电光,灼得人眼目为之一眩。
少年心知众獠势将他乱刀斩为肉酱,不遑犹豫,大喝一声,用力将手中人抛出,掠过众俄兵头顶。白俄兵猝然微微发怔,目光自然投向那悬空飞出的老板。少年乘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飞身纵上大胡子背后马鞍,使一招“铁锁横江”,伸臂横扫大胡子后腰,想要推他下马。
讵料,这大胡子虽身大臃肿,但骑术精湛之极,身手矫捷,呼的一闪,一个“蹬里藏身”,已钻在马腹之下,倏然翻至马儿右侧,一个肘锤,迳捣少年面门。少年见他身法迅捷,因己临敌经验欠缺,不由得大惊失色,不及避开,鼻子上中了一记狠的,登即鼻血长流,一骨碌滚下马背。他背脊才贴地,俄人便纵马蹄纷纷往他身上踹去。“咴儿——咴儿——”众马齐嘶,一十八只碗盏大的铁蹄竞落,少年百忙中向外一滚,一条黑色的马腿如影随形,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少年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蹄只要踹实了,立刻会送命,忙偻身一缩,尚未脱险;眼前忽尔白光电闪,刺目昏晕,脸上肌肤寒气砭体,一十八柄利刃已然当头劈落,破风锐响几乎震聋双耳!
兔起鹘落之间,少年抱头侧滚,“懒驴打滚”,避开了一十七刀,终有一刀喀喇一声斩在他肩上,刀势沉重,入肉数寸,深及肩胛骨,刀口咬在骨头上拔不出来,少年一滚三尺,俄兵手中把捏不住,那柄马刀便留在了他肩上。
少年眼前金星飞舞,来不及站起,十七骑又腾身围攻而至。少年惊惶无比,不由大叫:“师傅,救我!师傅,救命呐!”马蹄杂沓,践踏着他的呼救声;乱刀遮天,刀锋织成一圈刀网,又有谁能来得及救这少年?在旁看见的人们,有的不忍再看,掩面低首;有的痛哭流泪,哀其不幸;有的戟指大骂老毛子残忍无道野兽不如;有的含忿欲扑,手伸腿麻,却又犹疑逡巡……
绝望的这一刻,莫说受侵犯的中国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即令残刻歹毒若厉鬼的白俄行凶者,心头亦狂跳,手心淌汗,杀人的一刻既刺激,也一般的叫人惊心动魄,慑人无两。这一刻,白俄背后,饭铺前五尺之处,一道人影一晃,跟着就是一道青色的电光,一闪而过,划过天空。青天白日之下,闪光端的明亮,犹如黑夜里的惊电般光华,青色的电光钻入马队丛中,在每一骑白俄身畔一折而过,这道惊电在一眨眼间,便划出一十九道锯齿折边,恍如许多“Z”形的白光。
那个满头满脸鲜血的脚夫就跌坐在电光掠过的地方,他吃惊地发见,那“Z”字电光畔,隐隐的有两团火焰。火焰色作深蓝,每抵一名白俄身上,蓝火焰团便倏然消失,俄尔蓝火复生于那双苍老的双手,一睒眼蓝色火焰生生灭灭闪了一十九下。这一幕只在脚夫的瞳仁里停留了一瞬,一显即隐。他恍如在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用手揉眼,急着再看,火焰电光已俱杳然,一十九乘白俄骑兵围成的圈子外侧,站着的正是那名先前在他桌旁吃面的瘦小老者,青布衣褂,白须白发,龙钟之相,垂垂老矣,却好一副渊渟岳峙、纹风不动的豪迈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