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刘协面前的只有三个碗,一碗稀薄的粟米粥,一碗野豆子,一碗野菜。没有肉也没有盐,几乎是难以下咽。
粟米,是小黄门走了三里地,挨家挨户从废墟上乞讨得来的。野豆,是士兵们从荒废干枯的田里找来的。野菜,是三公九卿亲自从墙角采来的。这已经是这支养尊处优的队伍能够找到的最丰盛的食物了。
除了刘协本人,别人就只有野菜煮着吃罢了。
就比如丁宫,曾经也是没有肉羹不开饭的主,现在呢?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呼噜呼噜喝蒲公英叶子。一碗又苦又糙的野菜下肚,半点不顶饱。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官员们围着杨彪,都等他拿主意。
“肃静!”杨彪喝道,“堂堂九卿、尚书、侍中,成何体统?!我已经向益州刘焉、荆州刘表、兖州曹操去信,救援不日就到。”
其实与雒阳相邻的还有袁绍、袁术兄弟两个。但因为袁绍曾经灭了董承满门,又在冀州拥立了刘虞的小儿子为帝,他们就不过去找死了。至于袁术,称帝了,不提也罢。
如今可以投靠的,也无非是益州、荆州、兖州三家,别的都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大家心里其实更倾向曹操一点,一路迁徙也是朝着兖州的方向。刘焉、刘表都姓刘,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咯噔”一下自己称帝了;只有曹操是宦官之后,汉帝投靠他是抬举。
“真的会有人来救孤吗?”刘协穿着三层深衣,即便是在天气日渐转凉的初秋,也被热得满头大汗。
“陛下,您该自称朕的!”
刘协咬住了下嘴唇:“自始皇帝以来,只有坐拥天下的人能够称‘朕’。我现在这样,能够称孤道寡,就很好了。”
“陛下慎言!”杨彪大踏步走到废帝身边,眉梢眼角都是严厉,“陛下是汉室血脉,尊贵无比。您若是妄自菲薄,要我们这些追随您的人怎么办?”
士族官吏还没有说什么,宦官们就抱头哭成一片。尖利的不男不女的哭声如魔音灌耳。
在杨彪的震慑下,队伍没散。一路乞讨一路往东,都走到荥阳了,也没见到有哪路诸侯回复的。再往前就离开雒阳地界了,到底是入兖州还是入荆州,亦或是转弯去益州,没拿定主意之前最好不要轻易闯入别人的地盘。
就这样,刘协一行在荥阳停下了。
荥阳从前是个富庶的地方,距离雒阳屯粮用的敖仓不过隔着条河。虽然迁都的时候被董卓抢掠一空,但因为土地肥沃,渐渐就有人偷跑回来。如今也有了几百户的规模,另有流民乞丐三五成群,在此谋生。
一开始听说汉帝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有人跑刘协所在的破院里来“窥视帝踪”。恭敬一些的,在院外叩首;大胆一些的,就直接往院子里张望,看看小皇帝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回头好跟人吹嘘。
但等到刘协在荥阳住满了一个月,事态就急转直下。谁家能忍受一个乞丐天天要饭,连要一个月啊?本来今年就大旱,自家都靠往年的存粮活着。即便这个乞丐顶着个“皇帝”的名头,那也不管用!
索取粮食要的急了,就有农家的小孩来刘协门口吐唾沫。“呸,你还皇帝呢?百姓流离失所的时候不见你,只有抢吃的抢得欢快。”
惹得刘协又是一阵哭。
损兵折将,连强征粮食都做不到。当皇帝当到这种地步,真是太失败了。
九月过一半了。蜀中的刘焉回信说,他那里蜀道艰难,迎接汉帝的队伍要明年开春才能到达。
“借口!胡言乱语!”杨彪说。
荆州的刘表,说等他和荆州世家商量好,就来接。兖州的曹操,说等他筹措点粮食,就来接。但说到底,就是眼下还不行,也没个具体的期限。
上到三公九卿,下到奴仆小兵,都如丧考妣。被平民百姓瞧不起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渐渐的,连乞丐都不怕“皇帝的小院”了。流民嘻嘻哈哈在院子外游荡,唱黄巾时代流传下来的有关汉朝将亡的童谣,即便是杨彪也不能禁止。
这一日,刘协正在吃饭,就看见篱笆外面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脏兮兮的脸,四道目光巴巴地盯着他碗里的豆子。
刘协心中一紧,连忙喊来左右戒备。
“朕是至尊,”小皇帝躲在手提木棍的宦官身后,“你们走,不要做出更不敬的事情,朕不追究。”
年长的乞丐抱着怀中的乞儿,不闪不避。“贵人,我与这孩子已经饿了三天了。大人尚且顶得住,孩子可受不了。贵人心善,就施舍我们点吃的吧。”
他言辞恳切。刘协心中不忍,找了个破碗,倒了半碗黍米粥进去。
“陛下。”左右宦官连忙劝阻,“不可。”
刘协摇摇头:“去。左右我今日胃口不好。”
这才有小黄门闷闷不乐地将粥碗端给了那乞丐。“快喝,抬举你了。”
乞丐转手将碗给了小的那个。小乞儿接过来,喝了小半,又推回给大的那个。“六叔,你也喝。”
被叫六叔的男人没接。“我吃什么不是吃。你喝了吧。”
小乞儿就把碗放地上,自己跑开三步远。“六叔你喝。”
六叔这才将剩下的粥喝了个干净,给院子里作揖,带着孩子走了。他们在荥阳半新半旧的废墟上绕行,最后拐进一间不起年的农舍里。
房间前面是鸡棚,里面养了五只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让人回想起大连港繁荣的养鸡场。
这在给鸡喂虫子的老太太身体已经佝偻,但动作依旧敏捷,眼睛也亮。“六鬼回来了。这么快,不是说去看汉帝吗?”
“见过了。”秦六自顾自地把貂尾抱到水井边,开始擦洗身上的污垢。“求援都送出去许久了,大郎正派人往这里赶呢,咱们不赶趟。”
“你也有不赶趟的时候啊?”老太太打趣道,“那你准备怎么跟主人交代?”
“我是来当她的耳目的。如实说就成了。”秦六先将自己清理干净,才不紧不慢地溜到后院写了封密码信,封进蜡丸中,放飞信鸽。
天空上落下几根鸽子灰色的羽毛,飘到秦六脚边。小皇帝心性不坏,但总有一种哪里欠缺的感觉。秦六说不出来,只是他直觉认为,若是主人坐在篱笆对面,肯定会拒绝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