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她的那张太师椅,还放在原地没有挪动,甚至就连上边的软垫,都规规矩矩、严严实实的盖在座位上。
这软垫与这肃穆的书房是如此的不搭配,可它自始至终没有被人挪动,这又让云莺的精神恍惚起来。
她坐在位置上,二爷随手递过来一本册子。
这册上其实已经核算过,每家每块地的具体面积。但只核算过,还没审查纠错,如今二爷让她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云莺翻开册子,二爷也磨好了墨汁,将砚台推到她跟前。
云莺会珠心算,她计算简单加减的数据自然不需要书写。
但计算田亩并不是只加加减减便行,其中涉及到单位的换算,以及简单的乘法——最重要的是,云莺作为一个“自学成才”的新手,她对核算田亩这件事,肯定是很生涩的。若是她不用纸笔写出计算过程,随手就能判定册子上的数据是对是错,就显得她这个人的来历,太值得推敲了。
云莺不想太露馅,她硬是装作一个新手样子,艰难的写出了前三个步骤。她很快也得出了自己想要的数据,而这个数据与册子上的数据是一样的,云莺便高兴的在数据后边画了一个圈。
她准备继续往下核算,二爷又开口了,“你学的确实挺好。只是……”
云莺心一跳,以为二爷看出了什么,当即身体紧绷,“只是什么?”
“只是有个更简单的公式。”
二爷从云莺手里拿过纸笔,龙飞凤舞在纸张上写了一个新公式。
云莺是仔细学过《九章》的,对于这个《九章》中的这个公式自然不陌生。
但是,这个是《九章》中计算田亩面积的高级公式。虽然更简单便捷,但绝对不是她这样的新手,只凭借读过一两本,就可以弄懂的知识。
云莺装傻,“二爷,这个公式也是计算田亩面积的么?”
“对。”
二爷随即将这个公式的出处,以及该如何使用,详细与云樱说了一遍。
他磁沉的声音近在耳侧,他炽热的吐息落在云莺的耳畔与脸颊上。
这一刻时间是如此的难熬,难熬到让云莺隐隐懊悔,懊悔她刚才就不该装傻,她就该直接用最简单的办法核算面积。
但是,她不敢。
是以,她只能虚心接受二爷的教导。
好在,云莺很“机灵”,在二爷第一次询问她“学会了么?”时,她便迫不及待点了头。
“我算一个给二爷看看。”
云莺计算的很快,下笔的速度也很快,不过几个呼吸间,她当真用二爷教导给她的新知识,核算好又一个田亩面积。
二爷的眸中就露出欣赏之色,甚至忍不住说了句,“你倒是好天赋,可惜了……”
可惜什么二爷没说,云莺也没继续问。
二爷可惜的,无外乎是她没有早早遇见他,没有一个好的家世出身。不然,就单凭她在算学上的天赋,高低都要给自己挣一个“才女”的名头来。
云莺没说话,低头沉默的核算书籍。
那支小号的狼毫在她手中像是有了灵性,她随意的挥洒,一连串的数字在她笔端倾泻而出。
她是如此的熟练,又是如此的自在,徜徉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她不在掩藏自己的风华,她是如此的自信迷人。
二爷的眸色更深了,喉咙更是忍不住上下耸动起来。
他攥紧了手指,又抿紧了嘴唇,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飞扬的发丝,但最后,二爷也只是轻声与她说,“这边光线不好,去我那边坐吧。”
云莺停顿了动作,低声拒绝,“一会儿点上灯就好了。我视力好,看的清楚的。”
“过去坐吧,我还有些事儿,要去一趟县衙,你坐那边计算的能更快些。”
二爷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停留,转身就出了书房。
他走后,书房更安静了。
云莺的笔也彻底顿住了。
她扭头看向身后,身后却再没有二爷的身影,只剩下香炉在默默的吐着青烟。
云莺到底是没有坐到二爷的位置上去,她沉默的计算着,下笔如风,想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数据都核算清楚。
但想想云归县好歹也是一个县城,下辖有十余个镇,每个镇下边又有一、二十个村落,满打满算三百多个行政单位。
虽然云归县内多丘陵荒山,真正能用来种植的田亩并不多,但每家最少也有一两亩地,而每个村落,最少也有五六十户百姓,……这个工作量,真是想想都可怕。
怕是她不吃不喝,也得忙上半个月。
云莺正想七想八,随云推门走了进来。
云莺听到咯吱声回头一看,随云便拿着手中的火折子冲她晃了晃,“二爷让我来给你点灯。”
云莺说,“其实晚一点点也没关系,现在天还不黑。”
“还是现在点吧,这是二爷的吩咐。”
“好吧。”
两人简单的对话几句,随即随云点亮了房中所有的烛火,又出了房门。
云莺看着璀璨迷离的烛光,艰难地把自己的视线收回去,努力让自己将注意力沉浸到册子上去。
终于,她开始心无旁骛的核算,册子被翻过一页又一页。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时间,屋内又有动静传来。
“歇一歇吧,已经累了一天了,剩下的明天再算。”
云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其实也不用她费心去找,她只是抬起头,便看见二爷正在对面位置上坐着。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正坐在椅子上,耐心的翻看着一本书籍。
云莺对这本书籍略有印象,这似乎是二爷的师兄从西北给他送来的书。
云莺“哦”了一声,开始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砚台依旧推回到二爷那方,狼毫则用清水涮干净,重新放回笔架上。
核算了一半的册子放在一边,没有核算的放在里边桌角位置。
一切处置妥当,云莺才有时间看向窗外。
外边天已经黑透了,她该回去了。
云莺就说,“二爷,那我先走一步,等明天再过来。”
二爷“嗯”了一声,“去吧。”
云莺转身往外走,拉开门,又关上门。
走出了书房所在的院子,然后被柳儿接上,一道回后院去。
柳儿窥了一下姑娘的面色,好奇的将自己的问题问出来,“姑娘,您怎么不陪二爷用膳啊?”
柳儿说,“二爷还没用膳呢。”
“二爷忙着呢,哪有心思用膳?再说了,我也只是一个管事,那能天天逾矩,去吃用主子的分例。”
“可是……”
柳儿咬着牙,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什么。
当然,她嘴上是没说出来,可心里却想着,可是以前姑娘但凡在前院忙碌,都是在前院用膳的啊。
而且每次还都是姑娘和二爷一道用膳,那时候姑娘怎么就没想起逾矩这个词呢?
柳儿心里腹诽不止,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来。
尽管她真的疑惑到了极点,但也只能寻穗儿说道说道,在云莺跟前,她是根本不敢胡言乱语的。
回了后院,穗儿已经在给云莺铺床了。
猛一听到柳儿说,姑娘还没用膳,穗儿楞了好大一会儿。
要她说,姑娘又随二爷出去了一趟,回府后还直接随二爷去了书房,且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那这不明摆着,姑娘与二爷已经和好了?
事实上,姑娘与二爷和好如初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府邸。
穗儿也在心中默认,姑娘今天会在二爷哪里用过晚膳再回来。
可姑娘竟然没用膳就回来了。
是和二爷还没彻底和好,还是有别的原因?
穗儿不方便问云莺,只能趁着云莺去洗漱的空档,喊来柳儿,两人凑近了嘀咕了一会儿。
然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穗儿圆圆的脸上一片苦闷。
姑娘怎么还拿乔上了?
说什么逾矩不逾矩的,只要二爷留膳,只要姑娘愿意,这府里谁敢说一句姑娘逾矩?
穗儿有心劝姑娘,别太拿乔,毕竟男人的宠爱来的快,去的也快。
姑娘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趁着二爷对她还有情谊,努力抓紧了二爷,最好再生下个儿子。
如此,姑娘一辈子的保证都有了,还能升做姨娘——虽然是姨娘,可京里的原配夫人不愿意陪二爷外放,那姑娘和正室夫人又有什么两样?
趁年轻有宠再攒下些体积,姑娘的一辈子肉眼可见的顺当。
明明是放在眼前的一条坦途,姑娘怎么就硬是不肯走呢?
穗儿忧愁极了,动了动她机灵的小脑袋,已经琢磨起,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事儿,来撮合姑娘和二爷。
但是,想到二爷的为人,再想想姑娘的臭脾气,穗儿很快又萎了。
还是算了吧,她别再帮了倒忙。
云莺洗漱过,饭菜也端上来了。
这一天奔波劳累,加上下午还算了半天田亩面积,按说她很饿了,看见色香味俱全的饭食,应该胃口大开,多用一些才是。
可实际上,她却像是有心事一样,只简单用了半碗饭,便让人将菜肴都撤了下去。
饭后云莺在院子里转了半圈,就准备回房歇息。
熟料丫鬟去锁门时,正巧遇见秋宁散步回来。
秋宁一眼看见了院子中间的云莺,她眼睛一亮,三两步窜了进来。
“哎呀呀,你和二爷和好了是不是?哎呀,以后你可得把二爷顺好了,可不能再让二爷生气了。”
秋宁巴拉巴拉,“你看吧,我早劝你让你去二爷哪里服个软,你偏不听,结果可好,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木槿今天就给你上了一课吧?”
“木槿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云莺问秋宁。
说起这个,秋宁眸光更亮了,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何止是我知道了,咱们整个县衙的人都知道了好么?”
“忒,好心机深沉的一个木槿!我听说她今天特意打扮过,还特意在圈门那边绕着圈等你,为的就是跟你一起去寻二爷,然后跟你们一起出门。结果可好,被二爷直接撵回来了。哈哈哈,木槿丢了个大脸,今天一天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听说连房门都没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