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仍在继续。
气氛有些闷沉。
有人强颜欢笑。
有人发呆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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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拉德自然是负责发呆走神的那一个,他正竭尽全力地履行着这项伟大的工作,让自己的气息微弱到能够完美地成为两位军团之主互相讨论时的漆黑背景板。
这不是一个如同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工作:别的不说,在康拉德的眼中,单单是要他遏制住内心中的无聊与冲动,在这沉闷的严肃会议室中继续呆着,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可怕酷刑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能够为了亲爱的血亲兄弟们,而承受这种用时间与文件所堆砌的,近乎于永恒的无尽苦难,康拉德甚至要自我感动到哭出来了。
仅仅是这一点,午夜幽魂就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一位伟人。
……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其实也并不是一项困难的工作,因为此时此刻,在房间的其他四双瞳孔,没有哪怕一双在关注他:两位基因原体的亲信总管虽然就站在午夜幽魂身后不远的地方,但是他们的精力和注意力,却几乎全部集中在了两位军团之主的身上。
更具体点来说,是集中在了暗黑天使军团的基因原体身上。
不过这看向庄森的,同样焦灼的两股目光,其内涵却有些过于明显的不同之处:考斯韦恩的目光是一种紧绷着神经的严阵以待,看起来随时打算上前一步,然后无理地打断原体们的会谈,以避免从雄狮的口中再吐出什么金玉良言。
而比起狮王总管瞳孔中的目光之单纯,一旁的首席老近卫军所散发出的视线,则是一种让午夜幽魂都颇感兴趣的兵燹,如果配合他掌中那轻微的钢铁碾磨,嘎吱作响的声音,甚至足以让诺斯特拉莫人感到某种处于音乐层面的享受。
不过这两位原体侍从的表现终究只是佐餐的小菜,真正让午夜幽魂能够熬过这段艰难时光的,还是他的两位血亲兄弟,以及他们的面孔上,那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些近乎于不可察觉的奇妙异动,比瓦格纳的歌剧还要绚烂,比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还要迷人,让午夜幽魂深陷其中,如痴如醉。
他甚至想要加入其中。
他当然可以加入其中。
毕竟,虽然他的卡利班兄弟已经完美的将午夜幽魂视做了一团污浊的空气,完全不想搭理,但是在桌案的另一面,第二军团之主却深谙团结的价值:即使不指望康拉德能够有任何建树性发言,但是在每项议题的最后,午夜幽魂都会得到来自于蜘蛛女皇的询问。
【你觉得这个议题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么,康拉德?】
又一次询问响起,而午夜幽魂的注意力却只是集中在了他的卡利班血亲的脸上,但他也没有忘记咧着嘴,从喉咙中吐出了一句听起来还算正常的回话。
“啊……并没有。”
摩根点了点头,这才开始查阅下一个议题:在外人面前,或者在任何的公共场合,第二军团之主都在努力地维系着午夜幽魂作为一名基因原体的权力和地位,尽管康拉德本人对此已毫不在意,而蜘蛛女皇也从未想过会得到任何有建树性的回应,但是这个流程,却是必须存在,并且不能抹去的。
连午夜幽魂都知道摩根会这样做的目的:虽然他还是认为,这是毫无价值的一个举措,是【程序正义】中作为糟粕的那一部分,但是他早就已经学会了保持沉默。
而且在现在的康拉德眼里,比起这些无趣的表面排场,他的卡利班血亲,可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当午夜幽魂从雄狮那貌似无意的一瞥中,发现这位暗黑天使之主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恨他的时候,一种熊熊燃烧的求知之火,就彻底地将诺斯特拉莫人吞噬了。
在接下来长达一个泰拉标准时的会议中,午夜幽魂的目光几乎要黏在了卡利班人的身上,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神圣的事业之中,饶有兴趣地从雄狮那轻微抖动的眼眉和嘴唇间,挖掘着那些足以让他大开眼界的小秘密。
有些秘密很容易被发现:就比如说,当在不知不觉间,接过了这场会议的话语权的摩根,开始将讨论的重心转移到【后勤补给】方面的时候,原本一脸严肃的雄狮,却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尽管庄森的面容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无悲无喜,但是在午夜幽魂那狠辣的视线中,却轻而易举地发现了端倪:如果说,在此之前,卡利班之主的面容是一座存续了万年的不灭冰湖,只会为了诸如摩根和考斯韦恩这样的幸运儿而稍稍溶解的话,那么当话题逐渐转移到了【军团内务】的时候,这座冰湖也随即步入了灼热的夏日之中。
在那表面的严肃之下,早就已经是一股股茫然的浑水了:康拉德甚至可以发誓,如果他现在把耳朵凑到庄森的脑袋旁,没准就已经听到那种清泉流响的声音。
一旁的第二军团之主似乎没有察觉到,又或者说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继续侃侃而谈着:虽然这些有关于后勤物资的话语,康拉德能够听懂每一个字,却又听不懂每一句话,但是一看到对面庄森的状态和他简直一模一样,午夜幽魂便又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得意。
同时在心底,他愈加地确信了庄森就是他的同类这一现实:不过同类之间的相残,往往更为血腥与疯狂,这也同样是现实。
可像这样的的感慨在康拉德的内心中还没停留一秒,就被一个崭新的问题挤了出去:当午夜幽魂回过神来,将自己的目光在庄森和摩根之间来回跳跃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
这一刻,他开始思考。
他想到了:就在前不久,当暗黑天使之主严肃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两个兄弟军团瞬间翻脸的惊世言论之时,当拉纳的长剑几乎就要忍不住出鞘的时候,当他康拉德都陷入了真正的愕然的时候,他的目光所捕捉到的另一个场景。
在桌案的另一侧,在暗黑天使之主的对面,那被庄森的严肃【羞辱】的阿瓦隆女王,仅仅是在听到了这句话的第一个瞬间,本能般的皱起了眉头:随后,她的蹙眉居然又迅速的抚平了,连那双青蓝色的瞳孔中,都没来得及燃起哪怕一寸怒火,便重归平淡与漠然。
蜘蛛女皇居然在那一刻冷静了下来,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感到生气:恰恰相反,午夜幽魂能够清晰地看到,在摩根的瞳孔中,居然闪过了几丝杂乱的色彩那其中的几缕可以理解为回忆与怀念,甚至是某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紧接着,在考斯韦恩那欣慰到几乎流泪的目光中,在拉纳咬紧牙关、眼色错愕的忍耐中,在卡利班之主看着眼前的停顿局面,感到有些茫然,满脸写着【你们在搞什么幺蛾子】的疑惑中,蜘蛛女皇已经拿起了一份文件,面不改色地继续着原体之间的会谈。
她没有向庄森【汇报】自己的军团情况,而是随意地选择了一个话题:在某种近乎于野兽本能的危机感下,雄狮的话语在唇齿间硬生生地缩了回去,也没有选择刨根问底,双方居然就这么相安无事了。
想到这里,午夜幽魂不由得咂咂嘴,有些不甘心:明明当他犯下了那些更微小的错误,比如说把破晓者军团竞技场中,那些银白色的竞技胜利者塑像,涂成美丽的深蓝色的时候,他的这位腐尸血亲可从不会如此的忍耐,即使他的辩论再成功,她都是直接上手的。
再看看现在:这是多么标准的不公平待遇啊。
康拉德后知后觉地感慨着: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抱怨这一明显的双标行为,因为庄森的话语不但震惊着两位原体侍从,也在震惊着没见过世面的午夜幽魂。
有那么一刻,诺斯特拉莫人甚至产生了某种危机感:难道他不是基因原体中,最疯狂的那个么?
为什么这种理所应当,却又内涵丰富的金玉良言,他就说不出来呢,为什么父亲没有给他这种伟大的天赋呢?
真是令人沮丧啊。
康拉德的长舌缓慢地舔着自己的牙齿,尽管他的嘴此时已经完全地闭上了,但是依旧在嘴唇四周鼓弄着一座移动的小丘:这让无意间瞥了他一眼的暗黑天使之主,眉头瞬间就皱到可以挂上一把锁。
面对这写在脸上的厌恶,午夜幽魂回报了一个巨大的笑容:这成功地击退了卡利班之主的视线,让康拉德能够继续安静地思考有关于他的两位血亲的问题。
而事实证明了,作为人类之主的血脉,只要他肯动脑子,午夜幽魂的思考速度还是很可观的:当他的目光再一次于庄森和摩根之间走了个来回的时候,康拉德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抓住那个关键词了。
在摩根和庄森,也就是他的两位血亲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又的的确确存在的……默契?
默契,不是那种生来便有联动的心有灵犀,而是一种更为厚重与庸俗,更为沉稳与现实,甚至夹杂着点点血腥气息的:默契。
康拉德清晰地辨认出了这种默契的存在: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过于显眼了,无论是蜘蛛女皇无声的忍下了卡利班之主的傲慢,亦或是当她拿起那些至关重要的数据,轻快地侃侃而谈时,雄狮甚至不会检查一下的迅速应和,似乎都在说明着这种默契的真实存在。
在一开始,两位军团之主的讨论似乎还有些生硬,那是时间与空间的力量所带来的隔阂:但等到他们讨论了一段时间,找回了那种曾经的感觉后,甚至就连每两个议题之间的短暂停顿,都被冷漠地压缩到了近乎于无的地步,两座高效的处理机器再一次将它们的齿轮拼凑到了一起,飞快地毁灭着拖延这场战争的一切不利因素。
蜘蛛女皇刚刚确定了一份文件的归属,甚至还没来得及拿起第二份的时候,卡利班之主似乎就已经知晓了她会选择哪一个:午夜幽魂甚至亲眼所见,摩根只是挑选了其中一份文件,简单地吐出了几个看似不相关的关键词与数据,庄森便迅速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于是,又一份议题通过了:速度快到就连一旁的午夜幽魂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而那些在他眼中足以花上七八个泰拉标准时来处理的文山文海,在两位基因原体愈加迅速且简洁的一问一答中,似乎已经撑不过去第二个小时了。
“……”
康拉德观看着。
康拉德沉默着。
康拉德思考着。
最终,当蜘蛛女皇拾取文件的速度,在他的眼里已经快出残影的时候,午夜幽魂终于在自己的内心中发出了一句长长的感慨:这感慨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杂音,却也能够听出声音主人的心情不佳。
诺斯特拉莫人感觉自己被排斥在了某种无形的圈子之外,却没有丝毫能够钻进去的办法,这不禁让他感到有些生气:康拉德能够接受自己不被体系所容纳,但这种情况只存在于他主动想逃离体系的规则的时候,而一旦他发现自己居然是被动地被驱离时。
他的心情就不会太美妙了。
“……”
不行。
他得做点什么。
午夜幽魂眨了眨眼睛,确定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在他的两位血亲之间,存在着某些他之前所不知道的默契,而现在,他想挤进去:坦白来说,这么做对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他就是想这么做。
他乐意。
毕竟,他想不想待在这些圈子里面,是他自己的自由,但是在这些圈子之中,到底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那就是另一个严肃的,值得争取与斗争的事情了。
权利可以被主动地放弃,但是绝不能遭到被动地剥夺。
在过去那些年的不间断填鸭式教育中,康拉德学会了这句话:还有其他无数句他不喜欢,却又不得不记住甚至理解的话语。
而现在,他知道,他需要为他的权利而战了:这注定会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会是一场让他的疯癫形象更加坐实的战争,会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
但是他乐意。
想到这里,一种久违的兴奋与豪情开始出现在了午夜幽魂那死寂的心头,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那些宣战的目标:来自于诺斯特拉莫的深邃瞳孔,理所当然地第一个看向了身侧的蜘蛛女皇,热诚的视线甚至让冰冷的汇报为之暂熄。
【有什么事情么,康拉德?】
“……”
“不,没有,你继续。”
本能般的,午夜幽魂干巴巴地咳嗽了几下,这那双漠然的青蓝色瞳孔移了回去:直到这一刻,那股心底的悸动才悄悄消散。
“……”
康拉德低下头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首先,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畏惧向摩根发起挑战这个行为,他只是不想继续蜘蛛女皇这个没有新意的任务目标了而已。
这个解释正当又合理:他在一瞬间就被说服了。
那么……
静悄悄的,宛如低矮的灌木丛中那些打量着猎物的狼瞳一般,来自于诺斯特拉莫的视线,相隔着那张讨论不休的会议桌,悄悄地放在了那张卡利班的面容之上。
就决定是你了。
午夜幽魂笑了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渴望着与这名同为野兽的兄弟,来上一次交锋,一次不会让事情的走势完全失控的交锋。
这会是野兽与野兽的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