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蜿蜒在山间的小道。
小道不宽,大概只能勉强容得下一辆马车前行,不过好在道路还不算难走。路旁,郁郁葱葱的松木林一眼望不到边,几只调皮的猴子在树梢上窜来跳去,将只啃了一口的小果子丢的到处都是。
小道上,一行驰来三匹飞奔的战马。一马当先是一名中年汉子,古铜色的肌肤上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倒显得他更加壮硕了几分。
“该死!你家乾爷最烦走林间山路,又累又闷,好不痛快!”
说着,领头的汉子又朝马上催了一鞭,好让马儿跑的更快,也能让自己更凉快一些。能在林间山路上如此打马加鞭的,大概也就只有昔日的虎骑统领郑乾郑天合了。在他的身后,曹云紧紧跟上,看表情似乎有些凝重,好像一路都在思考着什么。而那落在最后十几丈远的,自然便是屁股都快被磨肿的韩冰韩默言。
自从在柳莹霜的帮助下逃出龙丘城之后,他们一行三人便一路也不敢耽搁,直奔丘州而来。说起来,郑乾并没有见过沈华,在他的心底,对这奇奇怪怪的“不动风棺”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这也是他这一路都不敢停歇的主要原因。
“又累又闷你就不会下马歇会儿啊!娘个西皮的!几天跑了这么多路,骑的大爷我腿上全是泡啊!”韩冰呲牙咧嘴的嚷嚷着,看那表情比掉层皮还难受。想来,自他从梓丹城开始流浪生涯以后,也确实基本没有骑马的机会。当下却能紧紧跟在全天下骑术数一数二的郑乾身后,已经实属不易了。
“默言说的不错。我们这些天确实赶的太快,慕容兄弟就算知道我们去丘州,也根本赶不上来啊。”行在正中的曹云,在马上有些担忧地说道。
“谁?你说那个白脸书生?哈哈哈!少主,乾爷我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有多少能耐,不过却能挡得下女魔头!乾爷我此生佩服的人不多,那小白脸可算是一个。少主不要担心他了,莫看我们赶的这么快,说不定我们一停,那小白脸就自己赶上来了呢哈哈哈!”郑乾大笑着,在马上的速度似乎又加快了几分。
“可别…可别赶上来才好!”韩冰在马上累的有些上气接不上下气:“虽然冰坨子救过咱们命不假,可大爷我当真不信他!你们想想,放着燕州的荣华富贵不要,非要跟咱们一起东奔西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说不是为了图咱们点啥,大爷我死都不信!”
“默言,你言重了!”曹云却在马上摇了摇头:“每个人都会有其说不出的苦衷,吾辈虽与慕容兄弟相处不多,可也能感觉得出,慕容兄弟也是性情中人。他救我们,便一定是出于其真心。待真有机会之时,吾辈再要与其多多相谈一二,想来便可知他的心意。不过…”
说着,曹云皱了皱眉头:“不过,吾辈担心的是,那女魔头恁生强大,慕容兄弟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哎呀别管他了!他能出啥事儿?莫说他出不了事儿,就算他出了事儿,咱现在都已经快到丘州了,说这些还顶个屁用!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炒两盘儿鸡蛋才是正事儿啊!”韩冰苦着一张脸,在马上扭来扭去,看起来是真的骑不动了。
话音未落,却只见郑乾忽然放慢了马速。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直起身子向远处眺望着,嘴里面却止不住的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还真挺有能耐,被你一喊还真喊出个落脚的地儿。喏,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就到那里休息吧。”
顺着郑乾手指的方向,曹云和韩冰也急忙一齐抬头看去。
山路的尽头,郁郁葱葱的山谷之中,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村落。
村落并不大,大概也只有几十户人家。此刻,天色已晚,炊烟从村落中袅袅升起,随风飘散在空中。夕阳西下,火红色的晚霞挂在天边,映的整个山谷红通通的,透着一股别样的宁静,与安详。
“哎呀妈呀,总算找到人家了!”
韩冰一下子瘫倒在马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如果他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在这座村庄里将要发生的事情,也许他会宁愿再多跑十几里的山路的。
……
站在茅屋的正中央,韩冰无法形容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张简陋的木几,一条三条腿的凳子,一个发了黄的瓷碗,一座断了把的茶壶。
这就是屋中的全部家当。除了这些,哦,还有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村长,和透过龟裂的墙缝所射进来的,几缕西沉的阳光。
这就是茅屋的全部。腐木所散发的霉味一瞬间充斥了鼻腔,酸酸的,浓浓的。如果闭上眼,一定会有人认为这只是一座陈年的古墓,而不是能住人的普通人家。
老村长静悄悄的坐在茅屋的木头门槛上,昏沉沉的望着天。那门槛居然是这屋中最结实的一样的东西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断。老村长的手颤颤巍巍的放在门槛上,轻轻抚摸着。也不知已经摸了多久,摸了多少年,那门槛亮亮的,微微还泛着一层浮光。
也许,这是他唯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那三条腿的凳子…大概,也仅仅只剩下对过去的纪念,这最后一种用途了。
村长…实在太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时间的伤痕,那干枯的皮肤便是他这一辈子都舍不掉的年轮。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好像只有这样,声音才能从他破锣般的嗓子中厮磨出来一般。
“你们…都是哪里来的啊…?”
老村长的口音很重,几人仔细分辨了好半天,这才听出老人的口中到底在问些什么。
曹云看了看郑乾,这名魁梧的将军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也难怪,向这样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人打听东西,实在不是他郑大将军所擅长。
而韩冰呢?似乎却盯着老人身下的木头门槛,略微有些发呆…
“老人家,吾辈打龙丘而来,想去昆茫山求医问药。今日天色已晚,想借此地借宿一晚。明日便启程离去,绝不再叨扰。不知老村长能否方便安排?”一边说着,黑衣的少年一边抱拳拱手,深施了一个礼。
“呵呵呵…小孩子…懂礼貌…”老村长干干的笑了几声,骨头都快散架了一般。笑完,他又喘了几口气,仿佛是这才又定了定神,然后接着问道:“你说…你从哪里来?”
“吾辈从龙丘而来。”
“龙丘?”老村长翻着眼睛看着天,像是在他早已模糊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一般。随后,他忽然间奇道:“龙丘?老头子我怎么只记得有平丘?这龙丘…是在什么地方啊?”
“哎呀老头儿你怎么连龙丘也不知道?”郑乾刚要说话,却被曹云伸手拦住了。
曹云冲他摆了摆手,向前走一步答道:“老人家,龙丘即是平丘。朱启皇帝迁都北方,将平丘定为新的国都,也就是现在的龙丘皇城。”
“朱启?现在是何朝啊?还是夏么?”老村长似乎还是没有理解,脸上写满了迷茫。
“老人家,夏朝已被光明王推翻。现在已是…嬴朝,光明王便是朱启帝。”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老人忽然大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以他偌大的年纪,这么个笑法简直要把骨头都笑散了一般。
许久,老人才堪堪将笑声止住,缓缓说道:“我们这个村子,到底有多少年没来过外人啦,几十年?几百年?我老糊涂了,实在算不清。村子里的都是些清贫本份的村民,你们可以找他们问问,能不能收留你们一夜。我想留,可你们也看到啦,我这地方实在太破,住不下个人。”
说着,老人指了指木几上发黄的瓷碗:“壶里面还有点茶,你们渴了就自己喝些。你们都是城里人,见过大世面的,跟我这把老骨头可不一样。”
说完,村长便合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似乎要睡着了一般。
“那就多谢老人家!吾辈告辞了!”
说着,曹云又朝老村长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正走到院门处的时候忽然又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些钱粮,放在老人的旁边。
“等等!”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正要再次离去的曹云一愣,止住了身形。
“呵呵呵…”老村长笑笑,神情似乎有些尴尬:“真是老糊涂了,我刚才突然想起来,离村不远,大概半里多地的地方有一户宅院,本来是老陈家的。后来老陈家不住了,便空在那里。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去那里休息。村子里的,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不一定和你们谈得来。恩,肯定谈不来的。”说完这些,老人便再一次合上了眼睛。看样子,是不准备再搭理这几个路人了。
曹云皱了皱眉头,和郑乾韩冰对视了一眼。老村长的话里前后总是透着一点古怪,想要深问,却只见老村长一副不再言语的模样,便只得道了一声谢。随后,他们一行三人便按照村长指引的方向,一路朝村北行去。走的时候,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韩冰朝门槛上的老村长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
村北,陈家宅。
这的确是一栋被遗弃的荒宅。宅子从外边看上去很普通,建在山腰的地方,看上去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斑驳的石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蔓,破旧的门梁歪斜在一旁,必须低下头才能钻进去。
不过好在,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三人倒是对这荒宅很不以为意。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天空中也是阴沉沉的。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于是,郑乾便只能将他心中的不满,发泄在了其他的地方:
“少主,干嘛要对那臭老头那么客气啊?还给他钱粮。依乾爷我看,那臭老头一副穷酸相,摆明了就是不肯让我们住下。说老实话,乾爷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其实只要少主你一声令下,看我不打的他们全村人都服服帖帖的!”
说着,郑乾一脚踹开早已松散开,很难被称为“木门”的东西,一脚跨进荒宅的宅院之中。
“天合,你为何跟随吾辈?”跟在郑乾的身后,曹云也跟了进来。
“啊?”郑乾被曹云突然的发问弄得有些发懵,便只得顺嘴接道:“为何?额,你是少主,乾爷我当然要保你啦!”
“可吾辈现在命悬一线,曹家被满门抄斩,虎营早已名存实亡,甚至连‘少主’这个名字,吾辈都担当不起。你为何还要跟随于此?”
听了曹云的话,郑乾心中的某样东西似乎突然被触动了。他面色一正,陡然转过身,大声说道:“因为,因为少主的心没有死!”
“哦?”曹云抬起头,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虽然秦龙殒命龙丘,曹虎合归天命,我大嬴朝名存实亡。可少主你还在!此刻,天下虽暂时安定,却民心不稳。紫竹陈斯并非长久之君,钟萧迟暮西沉难再有作为。时值乱世,乃是多事之秋。虽然少主毒伤在身,可郑乾却仍能看得出,少主雄心未泯,虎魂依旧!若是此番疗好了毒伤,少主以龙将之传,虎门之后,必能一呼百应,众望所归。郑乾这条命不值钱,当年在婉珠城败在少主的枪下,郑乾的命就是少主的了。只要少主有意,郑乾愿以这条贱命,豪赌这个天下!”
“哈哈哈!好一个豪赌!”听闻此言,曹云忽然爆发出一阵和他年龄不太相称的大笑。笑毕,他静静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平常看上去有些懒散的中年汉子,坚定地说道:
“要赌,大家一起赌便是!”
说着,曹云顿了顿,接着说道:“刚才,你问吾辈为何对老村长如此尊敬,其实你已经帮我回答了。”
“什么?”
“你说的没错,吾辈的心未死。也许之前的那些理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此刻,吾辈就是想夺下这个天下,世界一统,天下归心,就这么简单!可既然天下归心,就要说到做到!这村庄别看其偏远,无人知晓,可仍是我青州王土。为王者自当亲之善之,得其心而王者,乃霸道也!”
在云鼎大陆的历史上,很多传奇的英雄都留下了他们最具代表性的传世名言。而这句“得其心而王,霸道也。”便是记载在后世史料中,在曹云身上最多的一句话。不过,任谁都不会想到,当时曹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在这样的一座荒山破院之中。而他刚说完,便引来了另一个人带有些戏谑的调笑。
“喂喂喂!你们俩个咋突然这么神神叨叨!这哪儿跟哪儿啊这是?”韩冰盯着正儿八经的另外两个人,差点没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从这点上说,韩冰确实无法理解,为何有的人却突然能够在一些很可笑的场合,一本正经的谈论着这么严肃的大事儿。于是,当曹云继续一脸肃穆的宣布接下来的事情的时候,韩冰突然觉得有些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默言。”曹云默默的回头道:“吾辈的身体你们大家也都清楚,若是这趟丘州之行不那么顺利,能变成那白猿的鬼样子已经算是好的了。这几日,吾辈好好想过了,答应默言你的事,也许此生都无法做到。”
韩冰笑不出口了,他的脑中又响起了在月亮湾那铁血的誓言。
“但是,默言你天生心智聪慧,只是不得其份,不得其时。所以吾辈决定,若是吾辈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希望你能从此接替吾辈的名字。吾辈可以死,然而曹云这个名号不能死,龙虎之脉不能断。紫竹为人狡诈,钟萧城府太深,他们都不是引领这个天下最合适的人选。而你心中的那个愿望,呵呵,便只能由你亲自来实现了!”
“啥?!”当韩冰意识到曹云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惊得有些合不拢嘴。
“这是吾辈能给你唯一的东西了。今日将此事相托,也算是请天合做个鉴证。若是真有那一天…”说着,曹云转脸向郑乾看过去:“还希望天合你能像对吾辈一样,保我默言弟弟一场豪赌!”
“郑乾记下了!”一时间,郑乾身上的散漫似乎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的坚定,和一个铁血的誓言。
“啥…这都啥和啥啊…”韩冰似乎还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形。就以他们现在三个人落魄的情形看…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只是,盯着曹云和郑乾那无比坚定的眼神,韩冰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们…在这儿瞎扯啥的咸淡呢。赶快进屋休息…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说着,韩冰急匆匆推开破旧的屋门,向屋宅里面走去。
不用说郑乾,就连曹云都没见过韩冰这么局促过。只听郑乾大笑一声,紧走两步使劲推了推韩冰的肩膀大声道:
“哈哈哈!臭小子,你居然也会不好意思!哈哈哈…”
“谁不好意思了!你们…你们看…那是什么…?”韩冰像是故作镇定一般抬头向上飘去,脸上却依旧是红扑扑的。
“嘿!你小子也会找话岔,不过却是生笨的很呐!”看着韩冰滑稽的模样,郑乾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不是找话岔…话说大爷我能找这么笨的话茬么!你们…真的…看…”韩冰的声音忽然抖了起来。他的后半句话愣是噎回了肚子里,脸上的红晕忽然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血色的苍白。
郑乾也意识到韩冰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此刻,正巧曹云也跟了进来,两个人便顺着韩冰的目光,朝上瞥去。
这一瞥,刚才亦或者豪迈,亦或者嬉笑的气氛便陡然间被一扫而空。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当他们买入这间茅宅的那一刻,事情,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他妈是什么东西?!”这是郑乾看完之后的第一句话。
说来也怪,这家屋宅似乎建的并不久。从屋子的样式格局,和屋中器具的摆设上来看,似乎建起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并且前不久还有人住过。韩冰甚至后来还端起桌上的茶碗打量过,那居然是全青州最好的梓丹瓷。
然而,与这些上好的瓷器与家具极不相称的,却是荒宅极其破败的宅院,与屋内极其厚重酸腐的那股霉气。按理说,能够用得上这么好瓷器的主人,没有道理舍不得花钱去修缮一下自己的如此破败的茅宅。
如果说,这些都只能算作是奇怪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三个人现在向上盯过去的东西,便只能用诡异来形容了。
和这屋宅类似,此刻悬在三个人头顶上的,是一条早已朽败的房梁。提鼻一闻,房梁上散发着一种很难闻的酸味,让人极不舒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而在那房梁的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居然,居然是三只,圆睁的,血红的人眼!
三个人顿时觉得背上一阵阵的发毛,乍看之下,冷汗顿时浸遍了全身。郑乾猛地抽出了背在身后的红天战斧,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似乎那从眼里射出的凶光,能直直射入他心里一般!
“看你家乾爷一斧劈了你!”
“等等!”还没等曹云来得及喝止,却只见郑乾刹那间手起斧落,那尺粗房梁便猛地被他一斧齐齐斩断!
房梁顶在边上的一头还撑在房顶之上,而被斩断的这一头便轰的一声砸了下来。人倒是躲开了,可屋里的桌凳却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到处一片狼藉。
“你干啥!要拆房子啊!这是画上去的,画上去!”韩冰焦急的大声喊道。
韩冰的话像是一个激灵一般,才将郑乾从梦中唤醒。他提着战斧,一时好像是傻掉了一样。好在,这屋宅虽然老旧,建造的时候却不止架了这一条梁。被郑乾这么一砍,屋子摇了摇晃了晃,终究还是没有塌下来。
“画上去的?”曹云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仔细朝房梁上的断口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