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不了的,如果还有恨,那就断不了。接受这些真的已经发生的事,把他们也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容纳而不是抵触,或许更好。”贺儇温柔笑笑,他指着这山间晨雾,“你看这雾,有人觉得它们阻挡了视线,气急悔恨,除了徒增烦恼,并无甚益处。可有的人把他们当成这山的一部分,所以次啊会有‘重叠晓岚新雨後,参差春雪夕阳间’这样的佳句美景一说了。”
尔朱沉默了,她不恨师姐,但是她确有恨的人。
“听说你那姑射山有个桃花涧,下次我们的赌注就是桃花酒了。等我出山,就去那香溪河捉几条桃花鱼尝尝。”贺儇似是感觉到了话题的沉重,他在凡间听说姑射仙子最爱的就是桃花涧下煮酒,的确像她。
那片桃花,等你出山,应该不在了吧。尔朱心想,她没说出口,贺儇自会明白,如果他知道所有的事。
有人说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她如今再无眷恋,只是意难平。如果没有那个人,她应该还是姑射山上自由自在的仙子,徜徉在天界和凡间,快活人生。如果一个人突然闯入,让你习惯,让你依赖,让你的世界彻底改变。可突然有一天他突然走了,那些习惯和依赖会变成最锋利的利刃,一刀一刀凌迟你的内心。
煮酒无味,观花无心,鱼似枯叶,心如死灰。说的就是她。让她陷入这感情漩涡的是他,说都不说便走的也是他。她算什么?
忘记,忘记,忘记。这是她这些年给自己念的咒语。可是,她依旧没舍得将那片桃花林毁掉,即使荒芜,却依然留着。越是想忘记越是记起,只有在这栖心山,只有喝酒谈心,只有看着受伤更多的贺儇,她才会好受一些。
可是贺儇让她接受。
可是,贺儇,他自己接受吗?
贺儇算算自己在这栖心山已经待了八百年了,再有两百年,他便可以重获自由。他知道,也许这对于他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大哥已经是天界之主,父亲薨逝,母亲退隐。他不知道他们恨不恨自己,但是他不恨。这一切虽不因他而起,但是这结果却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当初雷氏一族冒领兄长手令,调动大军里应外合魔界慕云实发动叛乱,欲事成之后推自己为傀儡帝,并以二子性命威胁母亲,得其助力。时父亲病危,兄长受陷害身陷囹圄,母亲受制于人。他当时年少,却素有贤名,雷氏连哄带骗在天界大兴肆虐,使得一些人不得不就范。他得老臣尤秦和岑家助力,更兼西海灵岛花家从旁协助,揭露了雷氏阴谋,并以少年之姿赢得与魔教决战之胜。当时天界得救,母亲兄长皆无事,父亲于动乱中逝世。击退外敌、整肃内乱,他一心想还这天界安宁,却被一些好事者误度心意。部分仙家联合弹劾兄长丢失手令之责,欲废太子改立自己。母亲向来偏爱自己,于是这夺位之战愈演愈烈。他本是无奈之义、无心之举,却不料招来天界更大的动乱。
年少时他有个梦想,便是走遍这天地之间的角落,看便这世界的山水,对于帝位、对于天界他从未有半分觊觎之心。只是当时局势,已容不得他往后退。退便是陷母亲于不义,母亲不免会有大难。而进,他不愿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进退两难之际,他想的一个办法,可救这天界于乱世,却要陷自己于不义。
初时,他犹豫过。但是他不后悔。他唯一遗憾的是拖累了仗义相助的花家,裴毓是他在西华山遇见的知己,相见恨晚,亦师亦友。可惜次年他便成婚,搬到西海灵岛居住,呕心沥血于海岛事宜,再无心相顾当时还是孩童的他。
可是也是他裴毓,在收到自己的求助书信时,义无反顾的为他奔波。说来也巧,正好遇到同样为此忧心的尤秦和岑恽子,三人在众人前演了一场戏,保全了兄长和母亲,而他自己,则因为犯上作乱而被发配到了这栖心山。他觉得他不后悔,这世界原本就没什么真的真相。让世人以为是自己联合雷氏叛乱,自己的战胜其实只是雷氏的假意败退以求后招。母亲的妥协本就是被胁迫,算不得大错,而兄长丢失手令与自己主谋叛乱相比自然算不得大错。如此,他不再是少年英雄,而成了天界败类。
可是天界重归平静,只需要他一人牺牲。
他刚来这栖心山的时候,觉得一切平和,岁月静好。他没有一丝悔恨,甚至,陷入了一种自我感动的状态,每天也因此过的很充实。可是不久,他听说忘年老友裴毓生病了,那时他并不能踏出这山半步,也只是着急。后来他又听说其女早殇、老友仙逝,而岑恽子娶了花家小女儿。在这场自我牺牲的戏剧中,他是主角,但是如果没有尤秦、岑恽子和裴毓,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还大哥天帝之位。自己被圈禁自然是不得已,但是其它三家完全有理由获得盛宠。岑恽子、尤秦原本就是仙界世家,树大根深,且原本就是大哥阵营。只是这花家,原本与天界无甚紧密联系,且与天界关系并不好。这次虽是有功,但他因此也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秘密,虽碍于情面一时不会被明着问罪,但是帝王之心,又有谁能猜透呢。他贺儇本就聪颖,陆陆续续从这信号中嗅到了些不寻常。虽说,花家与岑家现在是亲家,但是这并不是万全之策。是以,他暗自传信母亲,求她让人在这孤单的栖心山添点颜色。母亲本就心生歉疚,很快便答应了。是以每隔一阵子,他就会见到花家小女。每次见到她,他会庆幸,但那本来的心甘情愿就会生出一丝悔恨,对自己的信仰就会生出一丝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