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死蹄子过来给我瞅瞅,如今这脸皮到底是拿什么做的?”作势欲拧靠在肩上的那张芙蓉面。
月梅嘿嘿一笑,赶紧直起身来,眼珠一转道“老爷的信这两日也该到了罢,我瞧瞧去。”一面脱身就走,一面还道,“……嗯,二舅老爷的寿辰也没两天了,这贺礼也得赶紧挑给姑娘过目了。”一付事务繁忙的正经模样,看得紫鹃只笑。
春柳回头瞧了瞧紫鹃,想起一事来“纱织这两日身上可还好?”
紫鹃低头扶了扶瓶里的莳花,淡淡地道“她真要不好,倒正好回了姑娘放她出去,大家都省事。”林府吉凶未卜的谣言传得最厉害的时节,纱织被她娘老子借故接了回去,又报了个体弱感染时症,直到前两日才回转黛玉房中。因她去得久了,差事自有人担当了,她一时插不进手去。她觉着受了气,很是闹了两回。嬷嬷们为着黛玉的病都忙不过来,兼她娘老子在贾府里有些脸面,一时却也不曾动她,只说不让她再到黛玉近前添乱就是。纱织一人势薄,气得不行,是以这两日又“病”了……
“理是这个理儿,只如今姑娘身子本就弱,又一心惦记着回家探望老爷,这些事还是先缓一缓罢。”
两人正说着,就听里屋有声响,知是黛玉起身了,遂忙招呼着小丫头们上去服侍。
林老爷的信到得较贾府人等预料的快,想来是并未收到贾府的去信。给老太太的信写得什么黛玉不得而知,可写给黛玉的信却让她极为沮丧父亲说因无皇命,是以他此次不能回京叙职,将直接由江南起程往荆州任上去。荆州地处偏远,一路只怕行程艰难,扬州府上的姬妾但凡不愿去的,林老爷都遣散了出去,自是更没想过让黛玉吃这个苦。加之他身负官司期间贾母仍能护佑善待黛玉,却让他对贾母更添了两分尊重,是以信里只说已禀过贾母,仍让黛玉呆在贾家,又嘱黛玉好好听外祖母的话,不可淘气等等。黛玉气苦得头一回只看了一遍就将父亲的信抛在了案上——她打得着父亲贬为长史的消息起,就吵着闹着央老太太允她回家看爹爹。前阵子老太太被闹得无法,才去了信相询,谁知希望破灭得这般地快。
“老爷这也是为姑娘着想不是,那荆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这一路上的奔波姑娘如何受得住……”奶娘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黛玉,“更何况如今姑娘还生着病呢,再怎么着,也得等把身子养好了不是。”
谁知黛玉一听这话顿时更是气馁得无以复加,她起初说自个儿头疼什么的,本是借此给贾母施苦肉计,央着要回家看父亲来着,谁知老太太信是给父亲去了,却也名正言顺地给她又寻了好几位大夫来请脉,那药更是没法不喝了——可是她自个儿说身子不适的,可不正是自作孽,不可活么,且如今这又成了她不能不听父亲的话,留在贾府的有利证据……
要说黛玉使出这般昏招,也是给慌的。父亲的事能有这么个结果她自是最高兴的那一个,且相较于他人,她还有一份不可言说的成就感……可她忘形了没两日,就发觉父亲的命是救下来了,可父亲的人她还是见不着,她,还是不能回家……况且,她记得不错的话,上一回她因父亲生病而回家,是她与父亲最后一次的相聚……这辈子呢,若自个儿的还是那般短命,而父亲又一直远在荆州,说不定就再也见不着了罢……说她庸人自扰也好,说她患得患失也罢,只是想到有这种可能,黛玉一时五脏六腑都缩到了一处,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是以这些日子来茶饭不思,睡不安寝的,末了倒真给弄出病来了。
哎,革命尚未成功,黛玉仍需努力……
好在黛玉再郁闷,也还有时间继续,而有一位,则在这一夜里走到了她人生的终点。
传事云牌在静寂的暗夜里叩响第一声时,黛玉就被惊醒了。默默数到四声,知是府里出了要事,需连夜报进内院。一时就听得院子里模模糊糊有说话声。外间的婆子索索地披了衣裳启了门出去。没隔一会就转了来,就听得低低的议论声。睡在榻上的雪雁也醒了,黛玉遂扬声问道“去瞧瞧出了何事?”
雪雁应声而去,不一会慌慌地转来道“东府蓉大奶奶没了。东府里来人报与老太太呢。”
黛玉一惊,原来已到了此时了么。一时就让雪雁伏侍她起身。又向外面的婆子道“去老太太那边瞧瞧,就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到底女孩儿家的衣服多,黛玉正往贾母房里去呢,迎面撞见宝玉急急往外去。黛玉见了忙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宝玉见是黛玉,忙停下步子,皱眉上下打量了下黛玉,却不急先答她的话,只问道“怎地妹妹你只穿这点子衣服就出来了,仔细夜里凉气浸人。”说时见黛玉挑着眉乜他,只得又道“你也听见了罢,东府里蓉儿媳妇没了。老太太让我过去瞧瞧。”
黛玉问道“府里姐妹们也要去罢?不如等我见过老太太,一同去?”
宝玉忙摆摆手“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明早再去不迟。你身子弱,还是先别去了,明日随着老太太再去罢。我先去尽个礼就是。”说着就往外去了。
黛玉想想仍往贾母房里来,见老太太正披了大衣服蹙了眉坐在炕上听婆子们说话,见黛玉来,忙让她上炕拿被子捂了。又骂跟来的丫头婆子不尽心,大冷的夜里放姑娘出屋。黛玉哭笑不得,只问老太太“我才见着宝玉去了东府,不知依礼我这会子可要去瞧瞧?”
老太太摸了摸她冰凉的手,道“你正病着呢,哪经得起这么折腾。那边只怕正乱着呢,咱们这会子别去添乱。今晚你先在我这儿歇了,明早陪我过去就是。”
第二日一早黛玉起来收拾妥贴,陪贾母草草用了两口粥,就同刑氏、王氏并姐妹们一处往东府里去了。主子们一走,奶娘按着黛玉的嘱咐也出府回了林宅给齐管家传话,让齐管家以父亲的名义备了祭礼送往东府——她虽说长住在西府老太太身边,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贾珍是这一辈贾家的族长,他家出了事,林府尽尽礼也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闭着眼睛贴文中~~~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嗯,大家好~
第一卷 92第92章
东、西两府住得近,贾母一行自是来得是早的。但见东府正门大开,门前白幡高举,门内素灯成行,披麻带孝的各色人形在昏暗的灯影间一隐一现地穿行,高高低低的哀声更是不觉于耳,正是贾族宗妇新丧,阖府哀悼之景。
贾珍得着信儿,满面伤痛地依着个小厮同了宝玉迎出来给贾母见礼。待到得正堂,因不见尤氏,贾母问将起来,说是悲伤过度,触动了旧疾,如今竟是起不得身。贾母听了,少不得又亲往内宅里探望了回。尤氏病得沉,强撑着伏在床上给贾母见礼,却被贾母一把抱住,两人对着哭了一回,惹得刑、王两位夫人并一众姐妹们俱都抹了回泪。
因见着尤氏如此,贾母少不得要过问下宁府里如今谁在理事。闻说竟是凤姐在主持,不由也是一惊,忙招了来问。虽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又有贾珍力求,宝玉扭在一旁作保,到底不放心,好歹又咛嘱刑王两人多多照看。
天色渐亮,吊唁的客人也越来越多了,贾母见众人一面忙着府里上下一应事体,一面还要分心奉承她,也不欲招人嫌,只又上了回香,遂带了尚在病中的黛玉先回了府。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虽是隔房又隔辈,于老太太而言,想来多少仍是有些感伤。静日里也不让黛玉陪,只管招了年老的嬷嬷们叙话。黛玉长日无事,被王、钱两位嬷嬷带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管得死死的,按点吃、按时睡,终于证明了不仅心情可以影响身体,身体反之也是可以影响心情的——黛玉不知不觉从难过后悔等等的情绪中缓了过来。脸上倒也有了两分血色。
老太太既发了话,刑、王两位夫人说不得也要做做样子,日日往东府里去,迎春与探春自是要相随的,李纨帮不得别的,照看下小姑子们自是要的。惜春本是东府的姑娘,如今更是日日陪在她嫂子身边,是以内宅里一时只余下贾母与黛玉一老一小这两个不管事的。下人们少了管束,倒较平日还快活些。
这日黛玉正靠在湖绿拼花的大迎枕上蹙着眉喝药呢。听得帘外小丫头唤“鸳鸯姐姐来了。”时,就欲搁了未喝完的药碗,被钱嬷嬷瞪了一眼,方才不情不愿地重又端起来两口喝完,急急漱罢口就伸手去取蜜汁红枣。看得才进门的鸳鸯只笑,“瞧着林姑娘这般架势,连我都觉着嘴里发苦了。”
黛玉听了只笑,推了推月梅道,“还不端过去让鸳鸯姐姐尝尝,没得苦着她。”
月梅就笑着将匣子往鸳鸯身前递,啐道“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来瞧人的却什么也不带,只管变着法儿地讨吃的。”
鸳鸯横了她一眼,也笑着给啐了回去“如今我可算看明白了,林姑娘原是个大方的,全是你们这些小蹄子拿张作乔的,坏了你家姑娘的名声。我偏吃了,心疼死你。”
月梅气得笑,将匣子顺手撂在几上,撇嘴道“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少本事吃得我心疼。”
……
房里众人皆笑看她二人斗嘴,闲雅坐得稍远,忽听房门前人声嘈杂,未及小丫头通传,就见那门帘一挑,进来个人,一面进来还一面抬脸挑眉地回往门口的小丫头,高声道“不过是自家人串串门,哪里就轮得着你们这些小浪蹄子拿乔作势的讲什么规矩,我在这府里讲规矩的时候,你们这些贱蹄子还不知在哪个娘胎里呢。”
帘开处,两个小丫头见屋子里有人瞧过来,不禁都缩了回去,只有一个只不服气,在外面咕哝道“赵姨奶奶原是最懂规矩的,却怎地不等咱们通传挑帘就直直地往屋里冲呢,难道赵姨奶奶素日在二舅老爷屋里守得就是这个规矩。”
这赵姨娘是二舅老爷贾政的跟前人,因身下立着三姑娘探春与环哥儿一对儿女,原较其他姨娘多了好些体面。可惜她自个儿却不大醒事,眼浅心窄,偏爱调嘴弄舌,又是个舍得下脸面,放得出泼的货色,倒使得素日里众人都远她三分,她却只道人家那是敬她,心下得意不已。如今听得那小丫头竟在门口同她回嘴,且又一张嘴直指她的出身,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赵姨娘哪里肯依,叉着腰骂骂咧咧地就要再出去同那小丫头理论。
门口婆子们忙上来相劝,屋里那一对拌嘴早就停了下来,俱都望向这边,偏赵姨娘尤自骂个不停。云莺瞧着黛玉面露不耐,不由道“姨奶奶且歇歇罢,这会子老太太想也睡起来了,没得叫她老人家知道了,大家都没趣。”
赵姨娘这才想起贾母之威,不由心虚起来,借着茶盏遮了回脸,方拿绢子出来抹了抹脸,笑道“瞧我这性子……原是今个儿有空,特地来瞧瞧林姑娘的。林姑娘身子可大好了?早就想过来瞧瞧姑娘的,总也不得闲,好容易今个儿收拾完你舅老爷的冬衣,得出这么刻儿空来,就紧着过来瞧瞧。”
黛玉嫌她先前说话太腌臜,不愿接她的话,只拿眼睨了旁边的云莺一眼,打发她去接话,“劳姨奶奶费心,只姑娘现下吃了安神药,正要静养。怠慢之处,还望姨奶奶多担待。”
这就是劝辞的话了,谁知赵姨娘浑不在意,倒是笑道“自是该担待的。你们也只管伏侍林姑娘去,不必应承我,只叫金翠来陪我就是。我前个去我表弟家,听他说金翠上月里回了这屋,却一直没得着差事,想来定是闲得。”她嘴里的金翠,就是黛玉房里的纱织了。
她这话一出,有那伶俐的就明白了这是为纱织撑腰来的。
那赵姨娘也不等人接话,已自絮叨道“这话也不只我说,我们家金翠本是最仔细的一个,平日里若是她在林姑娘身边,林姑娘如今也不会病成这样……”
到底这是贾府,连老下人都是要厚待的,更别说姨娘这不上不下的“半个主子”,大小也算个客。是以听她这般一念,没得黛玉发话,丫头婆子们一时倒不好开口驳她,平白让她七七八八又念了好些个言语。
黛玉有些厌烦这养神的药,吃过一刻后人总是昏昏沉沉地,不大精神——可在这府里过日子,凡事不多想一想,又怎么过得下去?光先头里鸳鸯那句话她还没琢磨明白呢,这会子又添上赵姨娘这些子闲气。不过是晓得老太太这两日身子乏,自个儿不好拿这些小事去烦她老人家,是以就捡着这么个时候来挑事儿罢了这几年来,不是没有丫头求去的,在那几个月里也不只纱织一人躲将出去的,要回来的也有,偏她一人闹得最凶。如今冷眼瞧着,不仅脸皮厚,手段也好,真真还是个人物了。可惜,她这里庙小,容不下大佛……
“钱嬷嬷,”黛玉淡淡地开了口,“赵姨娘原说是来看她自家人的,你派个丫头带她往后头房里寻纱织去就是,何苦将她耽搁在这里。”
赵姨娘的脸立时就一白。
谁知黛玉的话还没有完,“对了,纱织的病可好些了?这一病,也有好些日子了罢?”
“已有七八日了。”
“为我病着,这一屋里已是一股子药味,只怕连好人都给熏坏了,她那么个病人,更是难捱。前个儿我就让你去禀过二嫂子,叫纱织她父母来挪她出去养病,怎地如今还让她在屋里熏着?”
赵姨娘忙插嘴道“林姑娘的药自是好药,多闻两日这药味,那丫头的病不用治都能好,哪里还用挪来挪去的。”
钱嬷嬷也不理她,自回黛玉道“琏二奶奶如今一并理着东府里的事,素日里不大在府里,昨个儿晚间方寻着机会禀过,今日已往外面寻她老子娘去了。”
黛玉点点头,“倒忘了这茬儿,原是我的错,却让纱织多在咱们屋里过了两日病气。你就该早早回了我,先将她挪出去才是,到底身子要紧不是。如今赵姨娘既是她亲戚,不妨先请过去陪她说说话,也好提提精神的。”
黛玉脑子沉,也不计什么,只图痛快,转头又来瞧鸳鸯,一并问道;“素日你们也是好的,可要一起去瞧瞧?”她那句丫头们拿乔作张坏了自个儿名声的话黛玉可是琢磨半晌了。既想不清,干脆不想了。
鸳鸯却不是个怕事的,可今个儿她倒真有点心虚她本也是纱织求过来讲情的,却不知那纱织一事托了两人,那一个偏又是不着调的赵姨娘。到了如今这地步,鸳鸯只庆幸自个儿没开口。自不会去趟这混水。
偏赵姨娘回过神来仍不罢休,尤道“林姑娘说得什么话,我原说过来看你的,你却将我支到下人房里去,倒是要给我没脸么。好歹我也是你舅舅屋里……”
黛玉却待她喊完,懒懒道“我倒头回听说姨娘也算正经亲戚。这自家人三个字我可当不起。”
一句话紫胀了赵姨娘的脸。钱嬷嬷也不欲黛玉再得罪人,忙唤了人将赵姨娘扶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有大大说走了袭人,来了鸳鸯,戏份只怕就不好看了,其实大家可以看看鸳鸯除了断发明志这个好处外的其他面如她包庇司棋,偷拿贾母财物,虽看着有情有义,可到底不是为人友,为人仆的本份。
。
写得慢,好歹也出了一章,各位大大新春快乐!
第一卷 93第93章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姨娘不敢在贾母院中放肆,说不得将那五分的忿闷、四分的怨恨、一分的羞恼俱往满府里挥洒了去,平白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也不自知。
探春日日需随侍于王夫人往东府里去,纵是为着给贾母请安与黛玉相遇,于此事也未提及半个字。倒是隔日宝钗再来探黛玉时,提起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