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说便说,别每回都以色惑人!”他不挣不动,似是乏力到了极致,再看严观白,面孔纸白,嘴唇青紫,手掌颈间的血痕都已凝成斑,伤口还泛着乌黑。言欢当下明白,严观白是中了毒,她轻推几下,“醒来。”
依是不动。言欢又是重重晃他几下,严观白终算是睁开眼,淡淡道,“你是要折磨死我吗?”
她心中一喜,还是冷道,“神医,你拿出点灵丹妙药自己吞下吧。”
严观白悉悉索索地探向怀里,他说,“你这几日可让我好找。”
“我……唉。”多说无益,言欢抿唇不语。
他知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故而假装委屈道,“言欢,我三日未睡,连一口饭也没好好吃过……”
言欢口上凶巴巴,“有病。”可还是伸出援助之手,帮他拣出药丸,“是这个?吃吧!”
他接过,听得言欢又道,“急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况且我也留书与你,你何必这么……懊悔?”
严观白静静听着,眸里印出清亮的月光。若是再早来一步,言欢的颈子里不会有那碍眼的东西。若是再早来一步,他现下就不会那样气她。若是再早来一步,他如今……也不会这样怨自己。
她避重就轻道,“虽然遇到了点事,可我这不好好的么。”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轻轻地笑了,“是啊,你好好的,已经够了。”严观白语气一转,“可言欢不觉得欠我一句话吗?”
她茫然,“什么?”
手指轻触她的颈子,有意无意地擦过那吻痕,他轻道,“你让我担心了。”
言欢脖子一缩,生怕他看出端倪,忙讨好道,“好,我滚回去跪算盘就是了。”
他挑眉轻笑,毫无诚意道,“跪什么算盘呢……疼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她一抖,这肉麻话确不像是清雅白莲能说出来了,今日一摔是魔怔了?言欢忙躲开视线,轻咳道,“那随你怎么罚。”
严观白一脸无辜,“我怎么会罚你,过几日就是除夕,你陪着我就是。”
她心疑有诈,“这么简单?”
他笑着点头,“还能如何?你莫不是想……”
话题虽是绕了整整一大圈,言欢心内的刺尚未拔去,仍是隐隐作痛,她涩然道,“小白。你有什么瞒着我吗?你有骗过我吗?”
严观白一怔,还是清淡一笑,“有。”
“那是什么?”
他坦率回视,“总有一日,我会全部告诉你。”
她追问,“什么时候?”
他悠悠轻叹,“不远了,不过半月我便全与你说。”
言欢颔首,也不愿全盘接受,“好,我只等你十日。”
“嗯。”
他颔首,困极了的严观白靠在言欢的腿上,任由睡意袭了上来。他听得林间的风淌在耳畔,像是一首轻快动听的小曲,绕在心头如同暖流,听得她轻匀的呼吸,像是抚在发上温柔的手,常驻留在额间,像是记忆里娘亲的温暖……却比那感觉更叫人想亲近过去……即便是扑火,也想亲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凉入喉,严观白微微睁眸,言欢正掬着把水,一点一点地滴进他的口中,“醒了?”
严观白坐起,发现手上已被包扎严实,“言欢倒是很适合行医。”
“伤得多了自己得学会治伤。”言欢不以为然地扶起他,“况且跟着小白也学了不少。”
他笑了,笑容如淙淙山泉般纯然,严观白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为江湖事所扰,索性做对隐姓埋名的游医。”
言欢一愣,严观白说这话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求爱?算不算是说他对她是极喜欢的?喜欢到何种程度,可以抛却凡尘琐事,可以为她隐姓埋名?可是,显然如今的她比不上江湖,比不上他心中所想。严观白到底要的是什么?
“小白,你愿意离开江湖吗?”
他仰首一笑,“为什么不愿意?”
“那为什么还不离开?”
严观白转身,笑看她的星眸,“因为你还在。”
有好多的因为,可是不是所有的因为都会有一个所以解答。言欢脱下男式外袍,披上严观白的肩头,“我有一天会离开的。”
衣上还有她的淡香,更浓郁的是一股子血腥气,严观白眉头轻蹙,还是没有推拒,这带着萧南风味道的衣裳在自己身上,总比穿在言欢身上来得好。
她环抱着双膝,诚然笑道,“我也会。我也想,有一天可以离开这烦得要命的江湖。学世外高人归隐呐,然后养一窝小鸡小鸭,简简单单地过日子,看言雄他们成亲,看小豆子长大。永远都简简单单。直到老死。”
严观白跟着她描绘的未来而想象,那副画面是这样美好,美好到自己也笑,他觉察言欢体温比起常人更凉,轻拥她入怀,“就怕你到时候待不住。”
她爽朗道,“待不住的时候,就跟你四下玩耍,拖钵游医去。”
他提醒,“拖钵的是和尚。”
“你分文不收治病比起和尚还穷呢!”她靠住他的胸膛,望向漫天星子,忽而道,“不过……那么一天,真希望早点到呢。”
看着她眸中的笑意,严观白轻轻地闭上眼,“会的。”
声音太轻,以至于凉风一吹就散去无踪。
这日的风极是温柔,风情万种地扯来喜气洋洋的除夕之夜,客栈内人丁冷清,而院外却是鞭炮不断,孩子们叫嚷欢笑声不绝于耳。言欢推开窗,飞雪掉在手背上,眼看着它化成小小的一滴水,然后滚了下去。红影凭窗而立,在这热闹的日子里,显得分外孤清。
她忽然望见一个人,他仰首微笑,扬扬手中的酒壶,“言欢,下来吧。”
言欢应声下楼,就见严观白坐在偌大的厅中,酒杯摆好,盈笑等她。还是第一回在圣教以外的地方过除夕,还是第一回除了萧南风还有人陪她过除夕……言欢忽地心暖,听得水酒入杯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原来小白前几天说要我陪过除夕是真话。”
“我经常说假话吗?
她但笑不语,抬手饮了一杯。
二人各怀心思的接连饮酒,像是不怕醉,亦或是求醉的喝法杯杯见底,壶壶翻地,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小二已抬上大酒缸,招呼道,“不好意思啊,两位客官,我要回家吃团圆饭,你们慢慢喝,这酒就搁这了。”
一看外头天色,已是黑翼遍天,飞雪满地。
言欢喝得大舌头,“小白,你自倒吗?我酒量不好。”
“知道。”
“那还让我喝?”她击节道,“我好像有一回醉倒在你怀里,然后……醒来是在秦云玖那!这回……你又在想什么?”
他弯起唇角,似是带着无限温柔,“除夕时好多人都会去庙宇许愿,言欢有什么愿望。”
“我啊?”言欢面孔绯红地趴在桌上,已是不胜酒力,全身时而发烫又时而发冷,她想了半晌,才道,“我小时候……想和萧南风在一起,天天看到他,不要他死,不要他被阴不凡折磨。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个愿望,每一年都是……只有十六岁那年……我想,我要杀光所有伤害过孤人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严观白酒杯一停,“那现在呢?”
“现在?”
言欢摸上他的手掌,五指轻轻扣上,另一手又牢牢包住交握的十指,这才放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严观白静静地看着她,久久也没有挪开目光,外头鞭炮爆竹震耳欲聋,可言欢还是睡得酣甜,无一丝醒来迹象。他这才抽手离开,临走前轻抚过她的发旋,轻吻她发烫的额头。
然后,他走了。
言欢在他走后醒来,那眸中已无一丝醉态,谁人轻叹,“严观白,你一次又一次骗我。即便你有再多苦衷,即便我再喜欢你……也总有一天,我不会再原谅你。”
悲伤与快乐,寒冷与温暖,生与死,不过是令人心寒的对比罢了。暗牢之中无一丝光明,连热闹的节日气氛也一点攒不进去,悠长烛影拉长那萧南风的身影,有人正用热巾替他蹭去血污,那动作粗鲁得简直要把南风身上的皮都蹭了下来。
那人不情愿地嘟哝,“大除夕的,我还给你这渣滓擦身,真够晦气的。”
桃花眸中掠过一丝讶然,“竟是除夕了……”言欢又跟严观白又在一起吧,今次的除夕夜,是不是会比较快乐?比起同他一块,更为欢喜吧?“小兄弟,除夕夜与谁在一起你最开心?”
那小子听得萧南风这般温柔,不由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家人了。”
只一眼,他的魂魄就像是被勾走了般,居然不由自主地答了萧南风的话。小子心跳加快地举高烛台,仔仔细细看着这长相妖媚的男人,那红唇呐字,道,“小兄弟,我也想有一天能再和家人团聚。”
会的。
那人差点脱口而出,一想自己的心不由己竟骇怕起来,他飞快丢下热巾转身就逃,尖叫着道,“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了,莫要再用妖法惑人心了!”
“明日?”
萧南风半垂眸,让人看不见他黑沉不见底的邪气眼神……
以及,沉在阴影之中的嘴角——
在狞笑。
第三十三章 杀生场上
晨起推窗,塞外雪千里万里堆街巷,银白中夹杂艳红,除夕夜爆竹喧天过,而那人又一次走了,他明明说一同过除夕,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甚至连一句告别也未曾留下。
言欢这间屋子正向着大河,横贯苍茫云雪,河面已结了薄冰,一老翁一身蓑衣、头戴斗笠,蹲在岸边垂钓寒江雪,看上去极似世外高人,几不被周遭所惊扰,唯有一头与雪同白的长发迎着西北风吹高吹低。
言欢眯眼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地缩回身子,正要阖上窗户之际,忽听得那老翁哆嗦喊了声,“言家小姑娘,先别走,是我!”
她早认出那背影是何许人,只不过故意假装不知,言欢不理,执意摒弃外界声音。
那老翁身形矫健地跃上高墙,随即翻进屋内,一把甩掉斗笠,露出那张恰如少年的小脸,“是我,鹤青,观白的师傅,你未来的……”
言欢斜睨一眼,“有事请说。”这老滛贼对她犯下的罪行仍历历在目,她哪有好脸色给他。
鹤青讨了没趣,摸鼻子道,“今天萧南风被江湖公审,你既来了卞城,怎不去看看?”
她半垂眼眸,淡道,“无闲。”
“我瞧你倒是闲得很。”鹤青不以为然,单刀直入道,“南风那小子对你情深意重,你怎的这样无情?”
言欢面色一冷,腾地站起,“鹤青师傅,我当你是前辈才没拿扫把赶你出门!你不了解我与萧南风的关系,就别胡说!”
鹤青低声,“这闲事我本不想多管。可徒儿托付的事,我不敢不从。”
她哼笑,“师傅怕徒弟倒也是一桩奇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包,小心翼翼地折开,“观白徒儿让我把这药给你服下。”
言欢重新坐下,并不伸手,“什么东西?”
“药啊!”
“做什么的?”
药包摊展放在案上,“恢复记忆的。”
言欢捻起药丸,在指尖滚来翻去,“谁知道你会不会借小白之名害我?又或者小白要我的命。”严观白明明说她的记忆需再扎针三回才能恢复,而今又对她用药。到底从前与现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鹤青也是不快,想他清修半生,比不上大罗神仙,也堪堪算得上是人间一朵奇葩,而今屈尊降贵送药来此,还被一小姑娘质疑动机,他挠心挖肺郁结不已,一掌拍在案几上,桌脚立刻碎成两段,“我与小徒都没这样想!”
言欢靠着椅背,闲闲道,“如何证明?”
火气撒尽,鹤青神色稍缓,“你要怎么才信?把我绑起来?还是也喂我吃药?”
“主意不错。”言欢击掌笑道,“就这样办。”
趁着鹤青错愕不定之时,言欢手脚麻利地撕裂床幔成条,几下捆紧他的手脚,随即摸出几颗蜜枣塞进鹤青口中,笑意盈盈道,“哀牢山神医不会连这点小毒都解不掉吧?只吃了一点点断肠天涯一时半会应是死不了。”
“你……”正欲抬手指她,奈何四肢被紧紧缚住,鹤青哼了一气,“水墨已被你的燃香弄疯了,加上断肠天涯……唉……”自从遇见言欢开始,他的小徒一个死,一个怪,一个疯,自己明明是恨得咬牙切齿,偏偏为一世盛名而累,无法随心所欲。“水墨的教训已经足够,她当初也是为了观白才毒害孤人。”
言欢一震,“为了严观白?”
“哀牢山世代传下的规矩,最为优秀的两名小徒一人离开,一人继承掌门之位。而这掌门,极有可能会得到盟主之衔。”鹤青心中不是滋味,“水墨为了观白能得此位,不惜冤枉孤人……”
她负手望外,轻问,“既然已经成功了,又做什么下药害孤人?”
鹤青深吸一口气,“我想是水墨怕观白会让着孤人……也怕孤人会借此博同情……”
言欢双手紧抓着窗棂,骨节撑的雪白,她垂着头,肩膀剧烈的耸动,只是一言不发。孤人与她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那样冷漠却温柔的人,那样不爱说话却善良的人,那样受尽磨难却从不说一声痛的人,哪里会求人同情,哪里会耍心机了,哪里会藏一点恶意了……
可是世人抹黑他、不信他,硬是驱他下山,可是鹤青即便了解真相也佯装无知,可是他倾心相待的小师妹为另一个人而狠心落毒……孤人他该有苦!
她拼命张大了发热的眼,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现在的她还没有资格为孤人哭。言欢说,“鹤青,你为什么不救孤人,严观白和他都是你的徒弟。不是么?”
他艰难启齿道,“哀牢山千年的规矩坏不得。”
言欢返身,抬脚就踢了上去,鹤青料想不及又是周身被绑,狼狈地连椅带人摔在地上,顿时满面啃灰,抑住的火气又上扬了,“你这妖女,我好心送药来,你竟对我不敬!”
“不敬?我还可以更不敬!”她怒极反笑,单膝弯下,倾身看他,“你现在这幅德行,我今日要醋溜还是红烧你,还不是随我一句话?”
鹤青脸色煞白,“不过是些破布,还能奈何得了我!”
言欢闻言放声大笑,“破布自然不能拿你如何,可天蚕丝却是软硬不吃,你就先饿个十天半个月再说。”她更凑近了些,指尖划过鹤青的手臂,冷冷道,“我等这一天好久了,就没想到你会主动让我绑上。”
他先是气恼,尔后也平静下来,“原来你早有预谋。”
“今日除外,我倒真是没想到。”
言欢踹着他的周身大|岤,一字一|岤,令得鹤青面色愈加难看,不过他始终咬牙挺住,只一双眼狠狠剜她,良久他才喘息道,“这几脚,踹的好!踹到老夫心坎里去了!”
她冷眼看他,“别装疯卖傻。”
鹤青咳了几声,“老夫装疯卖傻几十年,不敢清明,不敢面对现实……想来还不如你这妖女。怪不得孤人如是说……”
听得孤人之名,言欢抿紧的唇才微微一启,“他说什么。”
他幽幽笑了,目光定定地落在言欢的身上,“孤人他说……‘我与言欢虽为世人所弃……她却是我最珍惜的人……’”
言欢瞪着嘴角沁血的鹤青,在四目相交的那瞬,他忽然笑了,言欢也是生生一怔。也许,鹤青并不是不心疼孤人,并不是不自责,只是命运太过强大,强大到每个人都无力反抗。
“孤人给你写过信?我原以为是写给小白或者苏水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