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人。但是,我从不为此感到内疚或不安。相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我父母“自由解放运动”的坚定的支持者和促进派。同时,我也从不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种种怀疑与否定,像某种陈腐的观念那样,归罪于这个破灭的家庭的泥淖。 我从不相信,仅仅是家庭,就能够赋予一个人如此强大的否定的能力。 在我父亲离开家不久,我家这一带房屋的拆迁令正式下达。我们在城西的一片住宅楼区里得到了两套新房子。 幸运的是禾也迁居到与我家同一幢大楼里,住在我的楼上,这简直是命运。 前院葛家的男人,自从妻子被杀后,便失踪匿迹,他们的房子就由女儿一家接住,结果女儿一家也迁居到我们这幢楼里。 那一天,我和母亲同禾一起来看我们的新居,整幢大楼刚刚竣工完毕,空荡荡的灰楼在肮脏的工地前拔地而起,四周光秃秃的,还未来得及植树铺草,如同一个捰体的男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精打采又躲躲闪闪,以至于我们左转右转,才终于发现了通向大门的甬道。 电梯还没有启动,我们便沿着窄而平缓的楼梯拾级而上,走了无数级盘旋的阶梯之后,我和母亲终于伫立在十一层楼道尽头的一扇三居室的屋门前。 这是一扇空旷得多么令人绝望的灰门啊!我们驻足凝息,屋门的左侧有一道晃动不定的亮光,那亮光来自顶角处一个天井似的透风孔,还有一个铁栅栏与外边分割。这时,我从门缝里似乎听到一丝怪异的声音,也许是水管或者暖气管道里边的气流所发出的干叫,那声音如同一声声连续不断的咳嗽,从阴曹地府中冒出来。我把耳朵贴在门把处,仔细倾听,结果那声音又消失没有了。 这是我母亲的房间,我自己的房间在楼道的另一端。从一开始,便有一种凉嗖嗖的不祥的预感从母亲的门缝里钻出来,爬上我的脸孔,我从那一扇令我望而却步的灰门上,模糊地触摸到一种与死亡相关的东西。这毫无道理的预感,使我迟迟不敢为母亲打开那一扇铁门,仿佛那扇门一旦被打开,便打开了一片灾难。  
十二床的尖叫(2)
果然,这预感在不久的几年之后灵验。 这是一个炎热而绵长的夏天,白天像一只死面的馒头,绵长得需要在蒸锅里蒸上很久也过不完。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窗子全都打开,外边很吵,我家这座大楼的斜对面又在大兴土木,建造新的住宅楼房。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工地上的脚手架已经支起,像用玩具搭起的积木那样不真实。我倚窗而立,想,过不了多久,斜对面那一幢大楼里也会塞满人群,人群安置在被墙壁分割成的一个个不同的方块里,过着不真实的生活。 我转回身,打量自己的房间,墙壁底部的淡蓝色如同安详的目光回望着我,门厅、厨房、卫生间和卧室,全都告诉我这是一个可以安憩的家,早年那种杂居的嘈杂已经一逝不返,房间里的家具与家具、墙壁与墙壁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因为穿梭其间的人物,而发生紧张和混乱。 我一直渴望着单独的住宅,因为这是一个人可以内心生活的前提。 我的母亲就在楼道的另一端的房间里,修复她那将近20年的婚姻生活所遗留的看不见的“伤口”;而禾就住在我的楼下,躺在她那张温柔的大床上休息,我一敲自己房间里的排水管子,她即可以听到,与我沟通信息。甚至,我们那种独特无声的交谈,也可以穿过楼层之间的洋灰石板,在我们之间渗透、传递。我的亲人和友人都近在咫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慰藉。 有一天傍晚,忽然有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我的新居门前。 本来我以为是禾来找我,听到门铃响,我便趿着拖鞋、穿着一件长及大腿的棉布背心去开门。 在打开房间的一瞬间,我几乎惊住。 只见t先生衣冠楚楚地站立在门外,英俊而高大,手捧一束鲜花,炯炯发亮的眼睛透出一种迷乱,但脸上方却努力堆起僵硬的微笑。 高考之前的两个月,学生就不去学校上课了,我们都躲在自己家里准备考试。从那时到现在,我已有三个多月没有见过他。 t的忽然而至,使我格外慌张,特别是那一束鲜花,我感到意外。我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冰凉的气流,直抵我的指尖,我的手指立刻变成僵紧的冰条。 多年来,在我和t先生之间,似乎一直存在着某种微妙瓜葛或者说关系,它始终像一只水上的皮球被强行按到水下潜伏着,使我看不清它的存在。也许正是这种模糊与看不见,使他格外恼火,以致于他对我时而粗暴、轻视,时而又假惺惺地过分地关心、体谅。 多年来我们就一直浸泡在一种摩擦、对立甚至敌视的关系里。 凭女性的直觉,我模糊地意识到,多年来这种对立或敌视,也许正是缘于某种潜在的说不清的危险,它在我们之间始终秘密地存在着,尽管我无法看清它。所以我总是本能地回避与疏远他。 这时,在我已经离开了他之后,他忽然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这使得我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仿佛是我们之间已经关上了的大门重新打开,使我猝不及防。 我在房门处惊讶了一会儿,便一边闪开身请他进屋,一边很不自在地往下揪着自己的大背心。 t说,“我来祝贺你。” 我格外窘迫,感到脸上很烫,一时间所有的句子都在我的唇间消失。 直到t走进客厅后,我才终于吃力地说出,“坐。” t重复说,“我来祝贺你!”他脸上僵硬的微笑似乎松弛了一些。 我不好意思又显得有些冷漠地说,“祝贺什么?” “所有的一切。”他说。 t坐到沙发里,见我并不主动去接那一束鲜花,便把它很随意地放在沙发前的木茶几上。我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什么,没有了往日在讲台上的潇洒从容,我胡乱应着,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坐了一会儿,我依然觉得非常不自在,因为我的整条大腿几乎全都裸露在外边,暴露无遗,这使我非常不安。  
十二床的尖叫(3)
我终于鼓足勇气,站起身,说,“我去穿一下衣服。就好。” “不用,拗拗,你这样很好,”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的腿又细又直,特别好看。”t说着,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来,仿佛要挡住我,生怕我离开去换衣服似的。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坚持到另一间房子去换衣服了。 当我刚刚脱下大背心,还未来得及换上衣架上的连衣裙,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 t站立在门外,呼吸急促,神情绝望,两行泪珠从他的眼孔中猛然溢出,高大的身架犹如一座即将坍塌崩溃的石碑,马上就要倾倒下来。 我惊愕得不知所措,说不出话。 t摇摇晃晃向我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抱住了我。 在他紧紧的搂抱中,我一边小声而急迫地说着“别这样,别这样”,一边愤怒地扭动身体想挣脱出来。可是,他的两臂像镣铐一样,越挣越紧。 他的身体滚烫得如同一只火炉,覆盖在我肢体上,他低低地唤着,“拗拗,拗拗,求求你,让我和你挨在一起。”他的语音由于过度的紧张而变了声,走了形。 “不,我不喜欢你。”我再一次试图挣开他的身体。 “我一直,都,爱着你,真的,拗拗。”他的嘴唇颤抖得几乎不能完整地说话。 “撒谎!”我立刻愤怒起来,“我一直都恨你!”由于用力挣脱,我变得气喘吁吁。 t的眼泪雨珠似的哗啦啦落在我的肩上,他说不出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我,他的胯部硬硬地贴在我的腰上,痛苦地痉挛般地扭动。 我带着一种敌意的紧张盯着他,只见他平时那张傲慢的高高昂起的脸孔,苍白得如同女人一般,眼中射出的哀伤和欲望,像一股势不可挡的危险的光芒,从他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蹿跳出来,他那徒有其表的高大的男子汉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堆沉重的废料,坍塌在我的肩上。这使我想起了伊秋家里屋那一只行军床上的情景,想起了西大望腿间的那一道爆发出来的闪电。 我有些害怕起来。 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透露了他内心长久的渴望与苦恼。那充满情欲的表情似乎掩埋着很深的痛苦。 这时,他一边捏紧我的肩,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喃喃着,“拗拗,你是个迷人的女孩儿,你知道吗?你的身体、你的神情所散发出来的一切,都有一股特殊的韵味,你如同一个奇异的花园,长满与众不同的奇花异草,它始终困扰着我,折磨着我,你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呢……” 我感到肩膀上被他攥得一阵疼痛。他的泪水成串地滴落下来,并发出了一声失控的呜咽。 这是我所听到的第一次来自一个男人的赞美。使我震惊的是,这赞美居然来自一个多年来一直使我感到敌视的人。 当我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发现,女人(包括当时的我自己)是最容易被赞美打动的,赞美是一种绝妙的武器,能使她们变得失去判断力,失去坐标方位,使她们智能下降,退化成一个简单无知的儿童甚至只是一只母性的动物,她们俯首贴耳、心甘情愿地成为赞美者的俘虏、战利品和奴隶。只有最为成熟的女性,才能在这一所向披靡的武器面前保持冷静和清醒。 那一刻,t的失声落泪,使我感到恐惧、厌恶,但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他那种悲绝,实在是有一股威慑力量,压迫着我自身的感觉,也抑制了我抗拒。 我不停地挣脱,两个人站立在卧房中扭来扭去,如同一场男女混合摔跤比赛。 渐渐,我打算挣开他的力量耗尽了。 他源源不断的绝望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孔上,凉凉的,渗透到我的皮肤里边去。奇妙的是,那泪水在我的身体里转换成一股倦意,那倦意又从我的皮肤渗透出来,然后再一次被他的炽热吸附到他的体内。 终于,我放弃了抵抗。 在与他的碰擦中,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伊秋与西大望的身体扭在一起的图像,这图像如动画片似的活起来,刺激着我的想象和感官,我感到从体内弥散出来一股微颤,荡漾在我的皮肤上,那微颤令我眩晕。  
十二床的尖叫(4)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这时,在我的眼帘闭合之后的黑暗里,我模糊地看到,伊秋与西大望扭在一起的图像忽然发生了变化,场景和道具没有变,依然是伊秋家的里屋,也依然是昏暗中的那一只半旧的行军床,只是床上扭合在一起的两个捰体的男女之躯变成了另外两个人。伊秋和西大望牵着手从那只行军床上走下来,冲我和t诡秘地一笑,西大望说,“该你们上场了,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伊秋转向我,单独对我说,“别怕,这个舞台早晚你得登场。”然后,那只行军床上的躯体就换上了我和t。 在我的脑子里更换这一幕图像画片的时候,发生了更为奇怪的事,我的身体如同被催眠术施展了魔力,原来的那一种强大的由挣脱而引发的疲倦,忽然转化为一股与原来的相反的力,朝着t的躯体倾贴过去,瘫在了他的身体上…… 在这样一个八月里暑天的黄昏,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t这个成熟男子的滚热的身体,在他的女学生的几乎赤裸的身上不停扭动,他的胸部无助地在她的ru房上贴紧、摩擦着。他的裤子开口处,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深刻的痛苦。他嘴中的热气像热浪一样,顺她一侧的脸颊,滑向她的脖颈,并沿着她的脊背向下传递,直到她的耻骨,她感到那儿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他的双手急迫地搂紧她的腰部,使他们的胯部尽可能地贴紧对方。她感到了他的腰下似乎长出来一只手,这“第三只手”,热烈而激动地抖动,仿佛要探伸到她的身体里边去抓取什么。女学生的上身尽可能地向后挺仰,想和他拉开一些距离。但是,他向她探着头,坚硬的舌头舔着她的耳朵、颈窝,然后便把头颅用力弯埋在她的胸口,吮吸她的温凉的ru房和她牛奶一般白嫩的皮肤。她再也动弹不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她感到在一阵猛烈的冲撞下,有一股热流从他的身上透过他的裤子,洇湿到她的腹沟股处…… 窗外的黄昏,疲倦地把一天里最后的余热拥进屋里,我和t这会儿全都汗水淋淋,心跳快得如同时钟的秒针,彼此可以听到。 当我从他的怀抱里抽出身来,我看到他的大腿根处洇湿了一大片,我的腰腹部也被弄得黏糊糊的,非常恶心。 我既恼火,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为情。 我对t说,“你走吧,我要去卫生间洗澡。” 愧疚与怜爱的表情同时挤在t的脸孔上,他神情有些尴尬地说,“拗拗,拗拗,我不是一时冲动胡乱调情的男人,我会好好待你,好好保护你。” 我说,“你先走吧,我要洗澡了。”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好不好?”t建议说。 我说,“不好。我得和母亲一起吃饭。我们改日再说吧,我要想一想。” “拗拗,不要往坏处想我好吗?我真的一直向往着你,盼望着有一天能与你……” “胡说。”我一听他又说起这些,立刻愤怒起来,直视着他,毫无顾忌地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你一直都跟我过不去,挑我的毛病,让我难堪!” “可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待你。拗拗,我发誓,我需要你,我想要你,爱你!” 我坚持说,“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妈妈就过来叫我吃饭了。” t叹了叹气,不再坚持,“好吧,拗拗,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要再来。”我急忙说。 “我不碰你,我发誓,拗拗,我只是想看看你,请你出去吃饭,与你好好谈谈。”t垂下潮湿的眼睛,停顿了片刻,说,“拗拗,我为今天的鲁莽向你道歉!”他的表情已经使他放弃了昔日所有的尊严。 房间里一只苍蝇在飞,它沿着卧房贴近窗子的一侧绕来绕去,这使我感觉整面大玻璃窗都摇晃起来,连同窗檐下边的我的床也一起晃动,仿佛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正从这一刻起丧失了稳定与安全。 t的眼睛转向了那张大床,他看到亚麻色的床单洁白得像一片禁区,阻挡着他的欲望,夕阳最后的一缕红晖抹在床的中央,像是||乳|白的皮肤不小心染上了花瓣的暖色,或是一朵刚刚被开垦出来的还带着体温的chu女的血花。  
十二床的尖叫(5)
他再也站立不住,喘息着跪到床上。 那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十三阴阳洞(1)
他让以往的事物在她的身上迅速地死亡。他的姿势是一道闪电,使她吃惊,使她疼痛,使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有着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缓慢的纠缠是他的敌人,加速度的摩擦力是他的朋友。他征服了时间,他冲进了她身体内部的虚无之中,打断了她的模糊的沉睡,他把它丢进她生命的沟底…… 摩擦使他看见了太阳的光,摩擦却使她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有些经历,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它对我的影响有多大的。 但那时,我只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些纷乱的心情…… 在t不期而至的第二天,我匆匆打点行装,就离开了家。 临行的前一天夜晚,我几乎彻夜未眠。t的身体始终压在我的心里和肌肤上,拒绝的渴望与排斥的向往,这一对矛盾的感觉纠缠着我,我无法解释自己的需要和行为。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已决定,我要用彻底回避的办法,解除我的烦乱。 我用当时流行的“回归自然”说法(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对我母亲说,几年来我已经被书本吞没得几乎窒息,活像一只毫无生命的木偶,被摆布在高考、前途这一荒唐的操纵杆上,远离自然的都市生活已使我厌倦透顶,我要出去放松放松,我需要清理自己。 我母亲对于我忽然提出外出旅行极为惊讶,说,“你要一个人去乡村隐居吗?” “我和伊秋几个同学一起去,我只是想换换环境。就几天时间。”我说了谎话。 我母亲犹犹豫豫、忧心忡忡地不放心,就把她读过的书本上的话搬出来,试图使我放弃外出旅行的念头。 她说,“见到自然的人在每一个地方都能见到自然,见不到自然的人在哪里也见不到自然。你就是到了真正的自然里,也不见得能欣赏到自然,环境并不是你的问题的所在。” “可是,我就是想出去透透空气,见见阳光。”我一边说着,一边固执地往一只帆布包里塞着衣物,做出一副我心已定、势不可挡的劲头。 母亲心疼地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凹陷发黑的眼眶,叹叹气,便不再阻拦我。 我并不想去什么风景区,或者与什么人结伴而往,我喜欢独自旅行,任何陪伴都会扰乱我内心的活动。 当我坐上了长途汽车,凭窗眺望到远处朦胧的绿山、黄坡以及寥寥落落几处低矮的农舍,眺望到棕色的石岩上静寂的溪流、光秃秃的谷地的时候,我心里居然升起了一股清寂的激动。 我独自在郊外的一处幽僻的小旅店住下来,房间简陋而幽暗,但清静寂寥。一条长满旺草和鲜艳野花的小径通往车站,几声凄然的汽笛就是这里的音乐,悠扬地在晚霞中回荡。令人神怡心旷的傍晚的小风拂肩而过,熏衣草的馨香从远处弥漫过来,蔷薇花、草莓以及一丛丛灌木,把这郊外显得荒凉的旅店掩映得色彩纷呈。 几丛低矮的绿色藩篱随便一围,就是一个小公园。我坐在无人打扰的石凳上,披一件外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其实我无人可等。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寂,我的身体内部,正享受着虚构的快乐光阴。 在这种地方,我忽然产生了给什么人写信的愿望。 于是,我回到旅店,坐在还算洁净的床上,就把随身带来的信纸铺展在膝盖上,下边垫上一本书。 可是写给谁呢?我首先想到了禾。我们还从未写过信,我非常想在这人为的分别中,给她写一封信,用我的心灵绘制一幅图画,她一定会把这信当成我灵魂中最美好、最温暖的风景来读。我想象她斜倚在她的大床上,纤弱的身体弯曲着,像一匹光滑柔软的丝绸布料,被随意地丢在床上。她捧着我的信一定又惊又喜,她抚摸着我的每一个字,如同抚摸我的眼睛那么仔细。 我发现,这个时候,我非常地想念她。 接下来,我给t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激烈地控诉了他多年来如何如何待我不好,我是多么地恨他,多么地与他不共戴天!我不想再见到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可是,在信的结尾处,我又自相矛盾地说,以后有机会也许我可以再见他。但我知道,我见他,只是想让他由于对我的肉体的欲望而痛苦,我喜欢看见他备受折磨的样子。  
十三阴阳洞(2)
写信带给我极大的愉快,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一种离群索居、孑然独处更加充实的了。所有的遥远的愁绪抑或甜蜜,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当你真实地在人群里的时候,你却并不一定能感觉到那些。 写完信,我松了一口气,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写这两封信而来这里的。 第二天,我到附近的邮局把信寄出去,便无聊起来。又胡乱地在几处风景点转悠了两天,就开始有点想家了。 这天清晨,我正欲收拾行装,然后结账回家,忽然,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预感,这敲门声决不是服务员,因为那敲门声里含有一种模糊的犹疑、探询和渴望,那声音仿佛是一阵熟悉的心跳,即使隔着门板,我也能捕捉到那心跳似曾相识,就在几天之前它还在我的胸口处停留过。 我一下子冲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 果然,是t站立在门外,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尽管这预料毫无道理,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t看到我,盯住我的脸孔,在门外迟疑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就走进房间里来。 t说,“拗拗,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好。”我说。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我的脸颊上移开,环视了一下房间,微微皱了皱眉头。 “拗拗,你一个人出来玩,会很危险的,外边的坏人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他自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似的。 “这不用你操心。”我做出冷漠的态度。 t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话,继续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我陪你,你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 我保持着拒绝关心的疏远的姿态,“这与你无关。” “拗拗,别这样。我今天一清早天还没完全亮,就出来找你。我按照你信封上的邮戳,先找到了这里的邮局,又打听这旅馆,找了两处才找到你。你知道我多么担心!” 我不吭声,任他自说自话。但是,他的表情和真诚,使我心里抵抗他的堡垒慢慢开始松动。 停了一会儿,t说,“拗拗,我想你!” 我继续沉默,眼睛望着别处,做出无动于衷状。 他站立在原地不动,继续一个人径自说下去,“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好像从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些美妙的句子,而是一堆滞重的石头子,沉甸甸地落在我和他之间,绊挡在他的脚前,使他寸步难行。 “拗拗,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见你,抑制不住地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我们上一次中断的谈话拣起来了,回到了那个核心问题上。而且,当我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闪动的时候,他的嗓音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房间里一时死一般静寂。 他没有走过来触碰我,两条长腿仿佛被地底下的一股莫名的凉气吸住,动弹不得。我依旧不看他,但我的余光还是瞥到了他的脸孔和身体,他的样子显得意志消沉,昔日那整张脸孔上的光彩似乎都被他心里的抑郁吸空了,即使在这万籁寂静的炎热的中午,他的脸颊依然像一片寒冷的荒原,苍白而消沉。他穿着一条制服短裤,那双淡棕色的长腿裸露出来,如同一匹负荷沉重的栗色的公马的腿,十分吃力地站立着。这缄默的腿,像是莫名其妙地散发出一股吸力,拽住了我的目光。 我坚毅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然后,我转过身,彻底地背向他,盯住墙壁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那薄翼般的丝网在午日的微风里颤动。 我毫无目的地继续盯住它看,似乎在察看一个有趣东西。 这时候,我听到t在我的身后有了动静,是他一步步向我靠近来的声音。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十三阴阳洞(3)
但是,那声音终于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他叹了一声,说,“拗拗,我要带你去吃饭,这几天你一定饿坏了。”他说着,用手在我的肩臂上捏了捏,“看看,你就快剩下一张相片的分量了。”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到饿了,胃里发出轻微的鸣叫。 终于,我又转回了身体,朝向他,并冲他点了点头。 t兴奋地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悬抱起来,一边叫了声“喔”,一边原地转了一圈。 t背上我的背包,为我结了账,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就上了路。 还是我来这里时的那条公路,但是气氛却是完全不同了。来这里时,路面闷闷地摇摇晃晃,笔直的公路完全被黯淡的黑色所吞噬,整条长长的路在不灰不白的背景里同我的思路一样全神贯注地延伸,心事重重。 可是,这时的路面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午日的阳光下它如镜子一般光滑闪亮,黑绸子的那种波澜荡漾,玫瑰色光晕在这公路的两边扩散弥漫,绿黝黝的农田,暗黑的耕地,褐白相间的母牛,垂荫弯曲的大树,浓墨重彩,十分醒目。路边的石墙、谷仓以及茂密的荒草,仿佛是给这条乏味的公路镶嵌的花边。 车子大约行驶了不到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已经回到了市中心。 t说,我今天请你到一家新型的洞|岤餐馆吃饭,是我兵团时候的一位战友经营的,别具一格。 这时,我们的车在中心路大街的一处叫做“半坡村”的餐厅门前停下来。 当我们沿阶梯旋转下行,步入厅堂后,我四顾打量观望,只见这里光线黯淡,各个洞厅依自然地势,曲径通幽,巧布环套,丝丝相扣,既一个|岤洞环套另一个洞|岤,又保持每一个洞厅的独立与隔绝,果然是别有情趣,独具神韵。 老板迎出来。t与老战友见了面先是一番热情寒暄,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这是这里的村长赵先生。” “村长?”我疑惑不解。 那位赵先生说,“我们这里是依半坡氏族的村落遗址为根据,以半坡文化为而建,所以称‘村’。我暂时是这里的村长,那么小姐暂时就是这里的村民了。” 然后,赵村长就先带领我和t在整个洞|岤里参观了一圈。村内共有六个洞|岤,我们首先进入的是吧厅,秦兵马俑立于一侧隅,洞壁上随意扒几块凹台,各类酒瓶自然放置其间。吧台用粗犷古朴的麻绳装饰,柜台里摆设着半坡先民使用的“人面鱼纹”的陶盆、汲水器、彩陶罐以及“结绳记事”、“楔木为文”的陈设。 村长说,“你们先看一圈,喜欢在哪儿用餐你们自己挑。” 我和t先看了“氏族酋长厅”,t说,“墙壁上的图案肯定是后羿射日和半坡人农耕狩猎的情景了。”这里已有一些人在热热闹闹的吃着。我们便转入“鱼屋”,只见四壁墙面书满古老的象形文字,那些“鱼虫”文仿佛也在低吟浅斟,无比惬意。我们再转入另一洞|岤“汉屋”,汉代的青龙、白虎纹样的瓦当图琳琅满目,一尊汉代说唱俑端坐洞中,仿佛正在谈古论今。 最后,村长隆重向我和t推荐了“阴阳洞”,当我和t走入其间的时候,立刻被洞内的烛光幽幽、壁上的汉女起舞以及摇曳在一派温柔之乡的欢喜图震慑住了。 t立刻说,“就在这,我们就在这儿。” …… 这时,阴阳洞里只剩下了两个人,t先生和他的初谙世情的女学生。 他显得极为兴奋,为她要了满满一桌子酒、菜,她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丰盛的餐宴饭菜。他先要了金牌马爹利酒,然后要了苦菜、蕨菜、菊花全蝎、多味金蝉、茼菜、猴腿、五彩墨鱼丝、原壳扇贝、金银鹿肉、冰汁荷花龙眼…… 待一应俱全之后,服务员小姐便退出,洞门也随即吱扭一声知趣地关闭上了。 他们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品尝着佳肴美食,仿佛在品尝天堂的滋味。这黯淡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高大的身躯温柔得如同一匹发情的种马。他脸上的消沉与抑郁不见了,弥漫眼中的忧戚烟消云散。他不断地诉说着对她的怜爱与欲望,他请求她不要再翻他们已经过去了的学校生活的老账,他发誓过去的一切都与他的初衷相违背的,那完全是由于他对于一个毫无反应的女学生的无能为力。而现在,他做为一个爱慕她年轻的肉体与情调的单身男子,已经有权力向不再是他的学生的她表达爱情。  
十三阴阳洞(4)
这时,他已经坐到她的这一侧来。她温柔而信任地倾听着,那双疲惫不堪的大眼睛忽闪着,失去了应有的戒备,并把她的头稍稍歪向他的一边。 渐渐,他喘息起来,然后把他的一只手慢慢伸向了她的肩。 她再也坚持不住内心的某种抵抗,在这一瞬间,原来所有的敌意彻底地瓦解、崩溃了。 她莫名其妙地闭上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他手指的触碰的那一瞬。在这短暂的等待中,她仿佛感到她的身体长满了嘴,渴望着呼吸。 身边的喘息声终于贴在了她的脊背上,他的手轻柔地环绕到她的胸前来,然后,她的头发便埋没在他嘴唇的热烈呼吸中。 “拗拗,拗拗。”他低唤着。 忽然,她像中了魔一样,猛地转过身来,把自己的胸口贴在他神秘莫测的心跳上。她纤细的胳臂和整条大腿,如同凉爽的皮质扶手和椅腿在渴望寻找一只完整的沙发一样,合拢在他庞大的汗津津的躯体上。 她被人紧紧揽在怀里。 他们拥抱着不断地喝酒,几杯酒下肚,他的手就开始在她的身上摩挲起来,他如同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一样抚摸着她的ru房。薄薄的衣衫下,那一双圆润的果实已经成长得比她的学习成绩更令他满意,它们俏皮地挺立,||乳|头坚硬,她的身体似乎在他的手掌中融化。她撅起被油渍浸润的闪闪发亮的嘴唇,像是要给他吹上一段口哨似的,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然后,终于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他让她看墙壁上的欢喜图,他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美妙动人的了。 然后,他把她抱起来,双腿分开迎面坐在他的腿上。她再一次地触碰到了他腰下的那只奇妙热烈的“第三只手”,它仿佛正在寻找出口般地在她的腿间急切地蠕动。 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燃烧的欲望,请求她在这个阴阳洞中,让他们的阴阳物具真实地相合。她半推半就,恐惧和欲望同时占领了她。她不置可否,只是闭上眼睛,羞涩地等待他解开他们的衣裤,让意念中的阴与阳交合起来。完成她做为一个chu女最为辉煌的一瞬。 多年来,他焦渴而疯狂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临,梦想成真的快感使得他失控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呻吟,他的眼睛放射出来的光芒有如丝绸一般绵软和充满爱意;而她,却是在一种矛盾的情感中,她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被爱意所折磨而展现出来的疼痛般的样子,感动之情油然而生,这短暂的感动,使她把往日的敌视情绪像逝去的时间一样从手指间流走。除此,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恋情,她只是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一种欲望被唤起,她想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从未彻底经验过的快感。她更喜爱的是那一种快感而不是眼前这个,正是为了那种近在咫尺的与性秘密相关联的感觉,与眼前的这个男人亲密缠联在一起。她此时的渴望之情比她以往残存的厌恶更加强烈,她毫无准备地就陷入了这一境地。在这一刻,她的肉体和她的内心相互疏离,她是自己之外的另外的一个人,一个完全被魔鬼的快乐所支配的肉体。 就在她顺从自然生命摆布的一瞬间,与这快乐相随相伴,她忽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接下来,这股明晰的痛楚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整个皮肤和曲折的内心,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 在这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了,他们的快乐没有“从前”,而疼痛使女学生最初的“相遇”,成为他们“最后的晚餐。” 这一天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仿佛是一次新的诞生。这新的领域是一片不纯净的汪洋,它向我发出了无声的呼喊,我把自己抛了出去,以至于后来的真正的呼喊我却听不到了。 正如有人曾说,一次结合的意义在于另一次结合。 我由此想到,这个世界是通过欲望控制着我们的,当我们走过很长的道路之后才会幡然醒悟。只是这时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1)
冤魂最终会到达鬼的身边,有时候它变成云从那边飘来,变做雨来到人间。死者以它的特殊形式继续与活着的敌人战斗。 一个异乡男人,或者说,一个打扮成异乡人形象的男人,在楼梯上与我擦肩而过。确切地说,我首先是看到我的影子的旁边忽然闪出另一个影子。 正是傍晚时候,在我从禾寡妇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的半途。楼道里一片清寂昏暗的灯光光源吝啬地散射出来,撞击到墙壁上,那光线如同喑哑的叹息,撞击到墙壁上之后,并没有把光亮反射出来。 已是夏末秋初,凉爽的气息似乎是顺着一级级楼梯爬进房间里来的。 在我遇到这个异乡人或者貌似异乡人的人之前,我在禾的房间里。我们一起共进的晚餐,她做了几样家常菜,卤花生、辣黄瓜条、油渍鲜蘑菇、豆腐松、咸鸭胗、油发蹄筋,还为我备了甜酒酿,十分可口。 饭菜的香气缠绕在我们嘴边,玫瑰色的灯光聚拢在餐桌上。房间里褪了色的印花沙发巾,以及那些乾隆时期独出心裁的转颈瓶、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