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吆喝,便如平素郊游时。”
这命令一出,众人都是呆了呆。好一会,他们才乱七八糟地收起兵器,拉停急冲而去的奔马。
随着他们走近,西城门外,嗡嗡声越来越大。刚才还慌忙站起,急急奔向坐骑的胡人们,这时都安静下来,他们一个一个地掉转头,傻呼呼地看向前方。不止是他们,便是城墙上的众人,也在一阵喧嚣之后安静下来,傻呼呼地看向下面。
在他们的前方,那宽阔的城门外,百数个身形精悍,做仆人打扮的壮汉,策的策马,驱的驱车,闲闲散散地,悠悠然然地走了过来。他们的动作,舒缓轻松,他们前进的车轮,连灰尘都没有,眼神,都已一目了然。望着脸上只有好奇惊愕之色,却无杀气,也没有拿起武器的胡人们,王家众人同时在心中吐出一口压抑的浊气。
二十步了!双方说的话,都可以清楚听到了。
十步了。走在前面的人,已与敌人擦肩而过了。
就在这时!胡人队到中,一人越队而出!这人身穿将袍,颏下三缕长须,不管是打扮还是形像,都像极了汉族文士。
这文士大步走出,他朝着王家众人深深一揖,好奇地说道“敢问诸位,出自哪一个名门显宦?”
中年文士就在马车上,朝他还以一礼,朗声道“琅琊王府。”
那胡人长叹一声,道“琅琊王府啊?果然盛名无右。”他拱了拱手,向后退去。
这时,众人已经与胡人们擦肩而过,这时,王府众人也终于知道了,正如阿容那小姑子所说,胡人并不想拦阻他们。
车队施施然,缓缓然地越过了胡人阵列,来到了城门之下。
当他们出现在城门下百步处时,‘滋滋——’,铁铸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慢慢打开。
一队晋人出现在城门后。这些人在看到王府众人时,同时露出一抹赞赏的笑容来。
不等他们开口,一阵大笑声传出,笑声中,一个皮肤白净,五官端方的中年文士,踱着方步缓步走出。他一边走,一边向旁边那人笑道“王七啊王七,直到今日,我才算服了你了!”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俊美飘逸,容光摄人的少年郎君,可不正是王弘?
此时的王弘,嘴角微扬,似是带笑,只是他那极清澈极高远的双眸中,闪耀着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他大步走出。
看到他走来,王府众人连忙翻身下马,走下马车,齐刷刷一礼,同时叫道“郎君。”
王弘点了点头,他转过头,看向尚叟,看向陈容的马车。
为了名声着想,陈容并没有下车,也没有掀开车帘,让众人看到,她是一个女郎。
王弘深深地凝视了马车中的陈容一眼,朝着众仆点了点头,道“进去吧。”
“是。”
众仆在百数个士族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进了莫阳城。
随着城门‘滋滋——’地关上,王府众仆同时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双腿一软。
王弘朝他们瞟了一眼,又瞟向马车中的陈容,然后收回了视线。
王府众人在松了一口气后,便同时绪。
王弘移开榻,在她的对面坐下。他头也不抬,清声喝道“备酒肉!这最后半日,我要与佳人一醉!”
最后半日?陈容嗖地抬起头来。她定定地看向他,樱唇动了动。
王弘没有看她,他拿起酒壶,动作优雅地给自己和她满上,这时刻,那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白净俊美的脸上,使得那浅浅的绒毛,那温柔的笑容,清楚可见。
陈容垂下双眸。
最后半日。是了,前世时,他是在明日城破时,被杀而亡!当时,鲜卑胡人们为了庆祝他的死亡,大犒三军。而前世的她,对王七郎这个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印象,便是当时胡人破天荒地用黄金作棺,金缕玉衣,把他的尸骨隆重送回了建康。胡人的举动,惊动了整个天下。要知道,在汉族人心中,胡人是没有人性,是以人为食的。这样的畜类,对一个中原名士,对一个还没有及冠的少年,如此恭敬地,镇重地送归他的尸骨,那是极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在此后的十几年中,晋人们谈起王弘时,都是迷惑不解,而有关他的一切,也彻底成了不解之谜。
这一世,她与他对面而坐,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他,为了那一日南阳府中,被救出时她所许出的承诺,她都不能让他死,她不允!
就在陈容寻思之际,她的小手一暖。却是王弘端起酒杯,把它放在她的掌心。
他的手没有移开。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轻地勾住她的中指,甚至,还在轻轻地摩挲着。
随着他的动作,一种异常的酥软透体而入。陈容强忍着,没有收回手指。
王弘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微敛,给他那俊逸无双,容光照人的脸,添了两个小小的弧形阴影。他专注地抚着她的手指,低低问道“卿为何而来?”声音很轻,很淡,宛如一抹吹过天地的夜风。
陈容抿着唇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了。
王弘抬起头来,他专注地盯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回答。
半晌,陈容咽了咽口水,干涩地说道“君不在,恐南阳王对我不利。”这时刻,她的内心涌出过十几种回答,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到头来,她给他的,是那个最冷漠最不讨人喜欢的理由。
王弘低低笑了起来,他把她的中指勾起,轻轻包住,一边用自己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指尖,一边漫不经心地,极轻极温柔地说道“为了摆脱南阳王,阿容甚至愿意赴这必死之局?”
他的动作,很温柔很温柔,他的指尖有点粗,这般摩挲着,令得她的指尖直是颤抖着。这颤栗,一直颤到了心尖上。
陈容咬了咬唇,压抑住心头涌出的异样,低声说道“不一定是必死之局!”她说到这里,悄悄地抬眸,看向王弘。
王弘俊美高远的脸上,神色淡淡,他似乎没有听到陈容语气中的笃定。只是一笑。慢慢地,他放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陈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变得遥远飘渺了。刚才他还让她觉得,他们是如此贴近,可只是转眼,陈容便悚然发现,他还是那朵天上的白云,而她,依然是那片飘零的落叶!
王弘站直身子,俯视着陈容,笑容淡淡而疏离,“阿容远道而来必是累了,先休息一会吧。”说罢,他大袖一甩,优雅转身,飘然离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阳光下的背影,陈容直过了许久许久,才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中应了一声,“是。”
应过后,陈容慢慢坐下。直到现在,她的腿还是软的,她的心,也因为再次面对王弘,有点混乱。她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了。
半个时辰后,陈容走出了书房。
这时刻,城墙外面,胡人叫嚣声,战马的嘶鸣声,人语声混在一起,显得十分嘈杂。
院落中除了几个面色惶惶的婢女,便只有尚叟了。
陈容挥手招来一个婢女,说道“给我拿一套你家郎君的衣裳。”
那婢女也没有心思询问她原由,低头应了一声,便跑向寝房。
不一会,一套淡青和一套雪白的衣袍,同时摆在了陈容面前。那婢女细声细气地说道“这些都是七郎的旧衣裳。女郎想着哪一件?”
陈容道“淡青吧。”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陈容便不喜欢穿素色衣服。一来她穿不出那种纯粹洁净,二来,这是庶民的裳服,她不喜欢。
拿过衣裳,见那婢女转身要走,陈容命今道“给我梳妆。”说罢,她在铜镜前坐下。
那婢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来到她身后,问道“女郎要梳个什么发式?”
“衣是男装,发式自然也是男子发式。对了,呆会你去跟众婢们说一下,便说,来的只有郎君,不曾有女郎!”
婢女子了呆,问道“为什么?”她一问出口,马上想到了原因,连忙应道“是。”
不一会,扮成了翩翩少年的陈容出现在铜镜之前。说实在的,陈容扮男装并不成功,她的五官过于明艳,身材又太好了,不管多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总有几分婀娜之姿。不过大战在即,她也没有必要在乎这些细节。
陈容朝镜中的自己瞟了一眼,大步走出。
她走出院落时,发现过道上人影稀疏,偏尔看到几个仆人,也是奔跑着,显得又急又乱。似乎整个城主府,最冷静最能保持平和的,还是王七郎的院落。
走了一阵后,陈容看到了一个王府的仆役,连忙问道“七郎何在?”
那仆役来去匆匆,也没有细看问话的是谁,手一挥应道“在城楼上。”
“多谢。”
陈容大步向城楼走去。
不一会,她便看到了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王七郎。
这是很奇怪的事,明明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人,明明城里城外都是喧嚣一片。可他站在那里,陈容便觉得天高云淡,唯有伊人独立。
陈容走到了王七郎的身后。与看向天边的王七郎不同,陈容低头看向城下的胡人。
这是南城门,下面的胡人密密麻麻,足有上万。上万胡人便蹲在城下,有的煮饭,有的成群的聚在一起嘻笑。初看上去很乱,仔细一看,陈容马上发观,这些胡人队列整齐,衣甲在身,兵器更不曾离开左右。
陈容盯了下面一阵后,突然说道“七郎,我以为,此门藏有一线生机!”
她突然出一声,直是惊醒了王弘。他转头看来。见是陈容,他双眼一亮,嘴角浅笑隐隐。歪着头,静静地盯视着她,王弘突然伸出手来,朝她一摆,“愿携卿手!”他说这话时,语调有点怪,表情有种异常,似是在做出某种承诺。
陈容自是不可能伸出手。她朝他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七郎,我们或可从南门脱围。”她转向城门下,右手一指,沉声说道“七郎请看,左侧和右侧,还有位于中间和后方的胡人,是不是不一样?”
她有听到回话声。陈容回过头来。
王弘正侧着头,静静地望着她。
夕阳下,陈容艳美的脸,给染上了一层金色,她的双眼是那么明亮,年轻的肌肤是那么的具有活力,便是那掩在宽大衣裳下的身姿,也有一种被压抑住的和生命力。
王弘收回目光,也看向城下,道“是有异常,阿容有何看法?”
陈容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个清朗的笑声,“七郎在啊?嗯,这位郎君是?”声音有点狐疑。
陈容转过头去,对上这个中年文雅,意态悠闲的莫阳城主。
纵使大战迫在眉睫,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这个士大夫的脸上,也是笑容可掬,似乎他马上面临的不是生死大劫,而是一场宴会,一次诗会。
陈容上前一步,便想回答。
她还没有开口,王弘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来。他便这般闲闲散散地,极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着说道“他啊,是我卿卿,今日前来,与我一道赴死。”
陈容僵住了。她挂在脸上的笑容,刚要脱口说出的招呼,都给哽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弘会给出一个这样的答案!
莫阳城主双眼一亮。他朝着陈容上上下下打量着,抚着长须,点头感慨道““貌若处子,姿容艳丽,有这样的卿卿,难怪风流名于天下的王七郎,也甘愿断袖了。”
说到这里,莫阳城主望向城下的胡人,喃喃说道“我不如七郎啊。这次黄泉路上,没有携手者。”
他自顾自地感慨着,没有发现这时的陈容,表情呆滞,双腿发软,整个人都要昏倒了。
就在陈容向后一软时,她的腰间一暖,却是王弘扶住了她。他温柔地扶着她,爱怜地把她置于怀中,薄唇贴着她的脸颊,吐出一口温热的气息,柔柔说道“卿卿可是身有不适?”
陈容没有力气回话。这时的她,痛苦地闭上双眼。
说实话,这次她前来莫阳城,一是避祸,二也是因为她知道这一战的始末!她相信只要把握得好,只要事情还是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走,她便可以带着王弘,带着孙衍逃出生天!所以,她坐在马车中不出来,她穿上男装,便是为将来着想,还想保住名节。还想着,功成后,全身而退。
可此刻,王弘的手臂搭在她腰间,他胸膛贴着她后背,他的唇贴在她的脸颊。可怜的她,前一世自焚而死时,还是处子之身,还不曾与任何男人这般亲近过。这一世倒好,先是被他夺去了初吻,又被他这般置于怀中,左一句卿卿,右一句卿卿地叫着。这个男人,太也可恨。
陈容暗暗咬了咬牙,她一睁眼,便对上莫阳城主望向自己和王弘那羡慕的眼神。当下,她咬牙切齿地动作,马上变成了羞涩的笑容。
挤出一个笑容后,陈容低下头来。她拉向锁在她腰间的他的手。轻轻一扯,他的手臂纹丝不动。陈容咬了咬下,猛地一用力,他的手臂还是纹丝不动。陈容秀眉一蹙,狠狠一掐!
“哎呦!”王弘吃痛出声。
莫阳城主诧异地转头看向他,问道“怎地?”
王弘嘴角一扬,浅浅地,优雅地笑道“无事,被蚂蚁咬了一口。”
莫阳城主哈哈一笑,道“七郎死都不怕,却怕蚂蚁?”
王弘眉头一挑,悠然说道“那蚂蚁咬人,专叮人的嫩肉,死死地咬,狠狠地叮,怎也不放,当然怕了。”他嘴里说着怕,可不管是表情,还是语调,都是一派悠然。
莫阳城主哈哈一笑。
这时,王弘低下头来。他浅浅一笑,温柔地含上陈容的耳垂,吮吸舔吻着,以一种溺毙人的口吻问道“卿卿是怕死呢,还是怕那蚂蚁噬心的疼痛?”
第七十七章 娈童
他吐出的温热气息,暖暖地扑入陈容的耳洞,暖暖地泌入她的心尖,暖暖的,带着一种青草味,令得她全身绵软无力。
陈容双脚发软,口中发苦,又羞又恼又恨又苦,见那莫阳城主长着走开,连忙吸了一口气,压下砰砰急跳的心脏,低声命令道“放开我!”
见他不应,陈容不得肘关节向后一捅,在令得他闷哼出声后,再次狠狠低叫道““放开我。”
王弘伸手捂着肚子,微微眯起双眼盯了她一阵,然后,他拈起她一缕秀发,放在鼻前一嗅。
他正要说话,城墙下,一阵鼓噪声冲天而起,盖住了所有的声音,同时,也带来一种死亡的气息。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着她的小手,笑道“我还以为,阿容不畏死亡呢。”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宛如春风般温柔,“休怕。”
陈容一惊,迅速地挣开他,转过头去。
只见城墙下,胡人们缓缓向两侧退去。
潮水般退去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路。
一个脸戴面具的将军出现在道路的中间。在他的身后,是整整齐齐,千人规模的悍卒,在他的两侧,是整整齐齐单膝跪地,一动不动地向他行着礼的上万士卒。
刚才还叫嚷着,混乱着的胡人士卒,这时跪了一地,从陈容的角度望去,黑压压尽是人头。陈容不得心中一沉,她伸手按在胸口,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砰砰乱窜的心脏回到原处此刻看来,这些胡人分明是万众一心啊!那个前世所谓的破绽,真的还在吗?
这时,身边传来王弘清雅淡远的声音,“那将军便是慕容恪,他是鲜卑人的军神。”
他说到这里,见陈容没有回答,不由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他对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小嘴却紧紧氨基民一线的陈容。城墙下,随着慕容恪右手一挥,众胡卒纷纷站起。
这时,慕容恪抬起头,看向城墙上。
面具下,他的双眼十分清亮。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有多少人,王弘总是能轻易地吸住所有的视线。慕容恪目光一转,便盯向了他。
四目相对。
在这时,陈容瞟到,王弘朝着城墙下的慕容恪,微微一笑。
这一笑,很神秘,很诡异,与他以往总是超然的,温柔的笑容完全不同,其中似是夹杂着某种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