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接近解构主义。戴娅对谢苏鹃突如其来的恶感让我们多少有点吃惊。我们劝阻她,就笑着说何必呢,谢苏鹃根本不值一提,即使她掌握了权利话语也是暂时的哇。戴娅阴冷冷地笑,她黑漆漆的眼睛在我们身上一转,“忽”地把被子捂上头顶,说“睡觉!”
---------------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5)
---------------
到现在,我还记得戴娅与谢苏鹃的“战争”始于九月。有些日子,在每个人生命的日历上往往需要标示烙印。但它们惊叫着,捂着嘴巴和其他日子一起飞奔而过,含混不清。也许要等到老去的午夜梦回中,它们才会被主人骤然想起,象一堆火烧光了,留下烬里干木柴铿锵有力。
戴娅和谢苏鹃的“战争”好象让每个人都兴奋起来。那些女孩恨我们,她们的目光狼一样奕奕发亮,她们昨天还说“谢苏鹃你穿得太土了”“谢苏鹃身上的香水怎么都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但今天她们当着我们的面,拍着谢苏鹃的肩膀大声说“那些马蚤货怎么和你比?”她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但还是让我觉得很沮丧,我想有些语言太坏了,硬生生喷落在身上,就油漆一样洗也洗不掉。爱徽笑得要命,她晃着头说“小朗,戴娅带着我们玩游戏呢。你看那些小女孩骂人的时候多可爱啊,脸蛋憋得通红,口齿不清。”她一直笑,看着戴娅冲来冲去。戴娅把冷水浇在夜晚爬墙喊谢苏鹃名字的男生身上,戴娅在谢苏鹃发言的时候吹口哨,戴娅走路的时候撞了谢苏鹃个底踉跄。
有一天谢苏鹃把她发表过的文章贴到学校公告栏上,她一排排慢慢贴,神色自得,嘴里哼着曲子。戴娅冲出来,她把我们的诗也拿出来,连同笔友的信,她把它们贴在更高更显眼的地方。戴娅的手臂发疯一样挥舞着,像转轴一样快。很多人围观,大家笑起来,说“学校要办个谢苏鹃作品展览,你戴娅凑合什么呐。”我和爱徽也笑,我们边笑边拉戴娅,但她把我们的手挥开,她甩袖的力气很大,我们都趔趄了下,我的虎口震得很疼。不仅如此,我还觉得爱徽生气了,她站得直直的,冲戴娅喊“疯子,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然后转身就走。我想去拉她,她也回过身揪住我。爱徽在我耳边说“小朗,戴娅从来没爱过谁,一个也没有。我流产的时候她到哪里去了呢?”她说着,笑起来,拍拍我的胳膊走了。但我看到她的笑,她眼睛里的光。我以为夏天那个幽闭的房间早已让她彻底淡忘了。可是没有,那一夜的汗味、血腥味、灯光和黑暗突然又蹦跳到我眼前来。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什么回忆在爱徽心里搅动着,就好象我出岛的计划,它彗星般喧嚣嘹亮,拖着酒吧里那男人长而又长沉甸甸的往事尾巴。
我的喉咙紧了紧,周围很闹,人越拥越多。我责备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意识流。谢苏鹃斯里慢条地对戴娅说戴娅你生什么气啊,无论什么你都不如我,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呐。戴娅啐了她一口“你他妈的臭狗屎!”旁边的人都嘘起来,我觉得戴娅形容得好极了,也跟着嘘。谢苏鹃看看我们,她笑着说“好,好,我不和你闹。和你闹没意思,你看这人来人往的,同学老师都有,影响多不好。”她拍了拍手扭头就走,但戴娅冲上去揪住她。她们俩开始喘着气,瞪圆双眼看着对方。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大家好象有点害怕,也许又期待什么。早晨的阳光夹杂着灰尘像柱子一样在树叶中间倾斜立着。秋天的叶终究还是稀了,我想,以前地上的光斑斑点点,现在有碗大一块呢。
一会儿,谢苏鹃挣扎了一下,她说戴娅你冷静点你放手。但戴娅一动不动。谢苏鹃开始哭,她说“你以为我喜欢做你那种臭事啊。他叫我去,难道我就去?我才不搞什么人体摄影艺术。搞什么搞,我又不和你抢男人。”谢苏鹃的哭声又大又尖,很难听,我几乎想冲过去把她的嘴巴堵起来。突然何霁文冲过来,他站在人群中修长得醒目,他吆喝了一声“原来本是同根生啊,一方面玩文字,一方面搞人体艺术。戴娅干吗为难人家呢。”何霁文边说边哈哈大笑,几乎所有人都笑起来。
戴娅慢慢转过脸来,她离我很近,特别近。戴娅看着何霁文,后来又看了看我。她眸色流转,像亮太阳一下陷到通红通红的的云霞里。在这样的安静中,我感觉有一条丝线从心里一下一下被拉扯上来,从嘴里窜出去,想抓住什么。我喊“戴娅……”但她不听我的,她松开谢苏鹃,慢慢走开。
---------------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6)
---------------
围观的人跟着也散开。他们说着话,只有只言片语传到我耳里。有的人顺着戴娅走的方向走,有的不是。谢苏鹃不知道往哪里去,何霁文则走到我跟前来,他“嘿嘿”几声说“原来谢苏鹃和戴娅抢那个摄影师呢。”我不理睬他,公告栏上挂着我们的诗,在“全心向学”的红标语下挂着显得好笑得很。我踮起脚尖把属于我的那些扯下来。等我把它们收集好,公告栏前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倒霉的不止戴娅一个人。远远看到他,我就对爱徽说。我爸爸拦在我们面前,他左手提着好几个装得满满的袋子,右手高高举着一束花。由于负重,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嘴里呼出很重的气。爱徽说“哎呀,还是紫睡莲呢。”她对我使着眼色笑。众目睽睽,我只好把他手里的袋子夺过来,说“每次来都带那么多东西,又不是不回家,又不是这里买不到,你真多事!”爸爸只顾着对爱徽讪讪地笑,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来擦汗“不重,带点东西让你和同学们分着吃嘛。”他说。
东西还是重,提在手里肩膀顿时垮了一边,走了几步就把袋子放在地上,我说“谁稀罕吃你这些罐头水果!”他急忙伸过手来提,说“我拿。”他摊开的手掌满是勒出来的红红的印痕,被我狠狠撞开去。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挂着同一个面孔,我忍住不朝他们看。爱徽吃吃地笑,说伯父带来的花真好看。他还真高兴了,很大声地说睡莲的味道很浓。昨天买的,早上满房间都嗅得到味。我顿了顿“这束花花了多少钱?”爸爸愣了愣,结结巴巴说了个数字,当然不对,他从来没买过花,不知道又是哪个女人出的主意。我叹了口气,把花接到手里,路边就是垃圾桶,花从我手上擦过时竖起的包装纸重重地扎到指头,我看到它们黄|色的蕊闪烁了一下,立刻隐没了。站在一大堆苍蝇中间,我扭过头对爸爸说“别当我是个小孩子。”
我对阿廖说,你别欺骗我,你要是欺骗我,我也看得出来,因为我比你有知识。
我说阿廖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叫我爸爸到学校来看我。
阿廖点点头,他说小朗你从你妈妈去了以后,就变了,就这样神情恍惚,我担心你。
我说你说得不对,为什么不对呢?你的语意上有三个大错误。第一,人总是会变的,你不能把这个全然归结为我妈妈的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我的心理年龄比你成熟得快,你不容易理解我了。从另一方面说,这是阅读给我的力量。第二,我妈妈去世后,经历了很多事,我的心理又有了转折,比如,我现在不怕鬼了。但我很忧郁,我怕我被淹没了,泯然众人。我的所有心情就注定被死亡吞噬,被日后烧尸的火烧成冲天的一缕轻尘,而已,而已。
第三,我又说,你认为对我,我爸爸有扭转乾坤力量,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背叛我了,背叛我的记忆,你懂么?我的爸爸是怎样的呢?我还记得小时候,海岛还没有禁止骑自行车的时候,下雨天,爸爸用雨衣盖着我的头,妈妈坐在车后架上。我们三个人一起穿行过海岛的大街小巷。我看不见周遭景物,不知道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我经常看着爸爸的手,他手握着自行车把,时而刹车时而拐弯。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经常把自己的手叠在他手上,慢慢睡着了,醒来已经在自己床上。
我用手敲敲阿廖的头,我说,阿廖!你别发呆!我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听懂了么?你根本不理解我的痛苦。我不要你爱我了,你走吧。
阿廖看了看我,几乎惊慌失措。想了很久,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明白你,小朗,我理解你。
说说看。我轻蔑地看着他。
阿廖搓搓手,说,就像我昨天傍晚下了班,站在车站上。很奇怪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竟然突然又不想打麻将,又不想玩电动,又不想去喝酒,连家也不想回。我就这么站着发呆。足足花了两跟烟的工夫,看着海——就是这样么?
我忍不住笑,说好了好了,我们和好吧。我可以让你亲亲我,只能亲额头,中间那里。你不要再跑到我家去了,你和小时候一样是个乖孩子。
---------------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7)
---------------
爱徽提醒我,你别靠着垃圾桶发呆,怪脏的。我们看着我爸爸走下操场。爱徽说他一定生气了,你把他拿来的花扔了。我在想他干吗那么容易生气呢?还和孩子计较?还和自己亲女儿计较?他晃着手埋着头走路,脚步很急,谢顶的脑袋冲着人。我想他刚才怎么走到我们学校来的呢?拿着花?!那么大年纪了,还是中学教导处主任,被他自己的学生看到不笑死。
行人偶尔从酒吧旁的路上安然走过,月光下很多半膝水葱滋润成月桂树。但何霁文在酒吧中间站着,心无旁骛,说新改装的旋转灯光刚刚好,从酒吧小舞台射下去,可以照亮每个角落、每个人的脸庞。
秦,你来。他说,看我为你建的帝国。一切昭然若揭,你会觉得高高在上。这就是灯光的魔力。秦,打开点唱歌机,我们听assiveattack、portishead和tricky,我们听巴赫和肖邦,我们别和他们一样听唧唧呱呱的靡靡之音。秦,以后我还要为你建一个乐队,我自然是主音。我要寻找最好的贝司和鼓手,我要为你的诗歌制造出最动人的迷幻音。
他说,小朗,你们也来吧。我们接纳你们。现在没人,你们可以穿着衣服,也可以脱下衣服——就像戴娅写真集上一样。衣服是孤独的游戏,也是众人的游戏。要不要都无妨。
“砰!”秦则关掉点唱机,酒吧像疾驰的车子紧急刹车,多安静,大家都不说话。安静是酒吧换上的一件衣服。
不要再谈论衣服,不要私下谈论戴娅的事情。秦则告诫我们。特别是你,小文。不要肆无忌惮到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谈资。
我和爱徽低下头,可是何霁文看着他,何霁文站在高高的台上昂着脸,下唇突出。“戴娅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她早就应该准备承担后果。如果我是她,我才不会痛苦,干吗为别人痛苦。”何霁文仍旧走到镜子边,他看着自己。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全身的关节都在扭动,嘴里嘹亮地吹着口哨应和着自己。
“衣服衣服,你怎么不穿衣服?”辅导员对戴娅嚷。她自己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光下坦率地呈现内幕。其实人就这样构造,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想对她说。但她先发制人,冲着我和爱徽喊“你们,还有你们俩,你们俩拍没拍?真他,他,他妈的。”她骂粗话非常不高明,既不脏也不利落,刚烫好的头发被她嘴里的气流吹得七零八落,何苦来?她不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站得笔直,我看着地板,戴娅的皮鞋沿着方砖划来划去“你,你,你们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下个月就可以转到教学办去。我年底就要结婚。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办?别人会怎么说?领导会怎么说?”她质问我们,好象别人偷拍了她的捰体,“真无耻!”她说,一叠照片重重摔在桌子上,好象煤炭抓在手里嫌烫手。
这些就是我们觊觎很久的照片——横跨夏天和秋天,戴娅奔跑赶赴的秘密成果。前两天,它们不知被谁贴在公告栏上,引得人尽皆知。现在它们安静地躺着,无辜地板着颜色班驳的脸。有一张,皂角立于秋,通透的黄,黄得苍白,戴娅缠绕着树干,缠绕在黄里,好象天的灵魂被莫名的妖魔撕啃在嘴里流下的唾液,背景蓝得纯粹;有一张,一个窗口隔开两个空间,远处是灯火清华,人群昭昭,窗户这边却只一道锐利而温暖的光芒,戴娅就在这样的分界点上四肢舒展平躺,侧脸微笑;还有一张,只看见她和一个男人的脊背,男人像蛇一样绕到她的身前,她昂着头……
拍得很好。爱徽越过我,招呼戴娅。戴娅指着其中一张,这张的蒙片是我制作的。她说,还有这张,室内天花板色泽不够白,光线反射偏色得很厉害,我们试了很多次。
辅导员冷笑,“你们无所谓、无耻,我也不和你们生气,那个摄影师的老婆要来闹,学校要处理。戴娅你就慢慢熬吧。”
她的意思好象是叫我们离开,所以我们转身就走。穿过操场的时候风很大,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个水龙头孤单地尖叫,“哗哗哗”把水流到地里。我牙根不停打颤,鸡皮疙瘩像流水蔓延滋生。她们俩都走得很快,秋夜凉得我目不交睫,只好紧紧尾随她们。
---------------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8)
---------------
我们都理解你。——快到宿舍楼前,我终于对戴娅说,觉得你好。
戴娅顿了顿,她连头也不转,语速很快地说,你们认为的艺术和爱情是怎么回事?那不过是充满怜悯献技和自我不确定的狂热。艺术和爱情是狂热的,但绝对不是单纯的狂热而已。它们真正的形式是安静。死一样的安静,是非死不靡他、决然的安静。
她边说,边朝光亮处走去。爱徽朝我翻了个白眼,爱徽说,酸不溜秋的,什么东西嘛!
我们愿意睡觉,我们喜欢睡觉,我们一直睡觉。每天晚上我们泡在秦则的酒吧里,每天早上我们迅速沉入睡眠。如果没有什么打搅我们,浑浑噩噩时间可以无休无止的长,可以从这个梦跳到另一个梦里,在上个梦里梦到过往的梦,在下个梦里打碎无用的梦。偶尔从睡梦里滑出来,我睁开眼睛,听见戴娅和爱徽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外面的天色也许是黑的,也许蓝。据我所知,外面的人们按照规矩活动着,抱着庆幸,我又继续睡觉。——只要没有电话来打扰我们,没有人冲着耳机暧昧不明地笑,说“好看是好看,怎么没照到荫毛?”或者“那哥们进去了没啊?说说!”——我们都可以一直睡觉,现在没有人管我们。
如果干扰太多,睡不着,我们把所有的书堆在地上,一本一本翻。我们从书本末尾开始,向上追溯,幻想事件起因,死去的人倒退的一生。后来秦则告诉我们,卡彭铁尔的《回到种子》也是这样写,我们简直乐死了。有些书有些情节太好了,我们把它拿出来,任由自己续写下去,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情节象一个手足无措的盲人,被我们引到不同的路上,时而死去,时而暴富,时而欢喜,时而哀愁。这真美丽,我们真强大。
但也有些电话,我们必须应付。比如爸爸,他打电话来,问“你在干吗?”
“百~万\小!说。”我说。
“戴娅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给我出来。”他说,接着挂断电话。
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这几日小雨连绵,我突然有个冲动,想在树叶气息撒满的冷清街道上踩每个路灯掉下去明亮的倒影。马路上有个小商店半开着门,很大声很大声的电台广播声从门缝里溜出来,声音很含糊。我竖起耳朵听,却不清楚它到底说些什么。广播声只是一个劲平直下去,在秋天半昏不明的空气里飘着,让人感到空间突然无限的放大且统一。
我的书包里装着我的诗、我的文字。我感到它们很轻,好象空无一物,因此我很害怕。爸爸在学校旁边一家饭店等我,他说他还约了辅导员。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到饭店的包间去,辅导员还没有来。爸爸对侍应生说,我们等会在点菜,人还没到呢。他还小声问我,这家饭店贵不贵,在这个地方够不够档次。
但侍应生一走,他的脸就沉下来。说,爸爸一夜没睡,你知道么?
为什么。我问。
我告诉你,以后你少跟戴娅那种女孩子在一起。爸爸说。而且你还旷课,考试不及格,还顶撞老师,你怎么会这样?他说。可能是包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要是这样,你学也不用上了,出来找份工作,嫁人算了。爸爸赚钱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变坏——他一个劲说,不看我,他紧张地瞪着门看,随时准备站起来迎客。
你在学校里究竟学了什么?!他问我。我的书包就在旁边,我抓着它。我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但我察言观色,我知道他不在意这些,他对这些根本不以为然,他会耻笑我。我只能想,哇靠,他真像一个爸爸。
辅导员来了。他们握手。爸爸说辅导员今天很漂亮。我觉得他这时候的语气又努力近似一个男人,因此辅导员很开心。她一落座就劝解爸爸,说我是可教育的,也没有什么大错误。“柯朗,你看你有个那么好的爸爸,不要让他担心。”她和蔼地说。
于是就点菜,爸爸说活虾怎么那么贵啊,一斤要二十元。下雨天渔船不出海也不会那么贵!何况只是小雨!虾到底是不是活的,等会我们可是吃得出来的哇。他说。你们这里的菜贵死了,简直是斩客。前几天我们在某某路的饭庄,吃鲈鱼、鸡卷、三菇、螃蟹,满满十几个菜,也才两百元,饭还随意吃的!
---------------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9)
---------------
满桌子都是他的声音,我无可奈何地想。辅导员端坐着,看着墙上的水粉画,看得那么认真,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后来爸爸说小朗就让辅导员费心了,再三和她握手。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只剩下我和辅导员的时候,我喊“老师。”我问她,那些照片是谁贴的?为什么学校不追究这个?我觉得谢苏鹃很有嫌疑。辅导员转过头来,她的脸竖直着,象莫迪利阿尼的线条,她说“哟哟,柯朗,你爸爸请了我顿屁大的饭你就指手画脚起来了哇,你现在给我回去!”我慢慢把包整理好,挎在左边肩膀上。路边的每盏路灯下都有一汪光,刚才我径直走过去,现在后悔得很。雨不大,可以不打伞就不打伞吧,我一步步踩过那些水坑,袜子湿透了。
阿廖说他要蓄胡子了,像艺术家一样。“呵呵,阿廖要是蓄胡子,那是什么样呢?”我叉开两根指头放在他嘴唇上,他撇着嘴,问“很帅么?”我说我还是想象不出来。这是看不清楚的吧,他说,扯过我的辫子,辫梢抵着他的下巴,像毛茸茸的胡须。“这样才是。”他说“和你们一样的艺术家。”他和我离得很近,鼻息喷到我脸上,烟灰的味道。我认真地看看他的脸,我说“嗯,像恩格斯——可是恩格斯不是作家啊。”他泄气极了,苦着脸。我一直笑,笑得趴在他怀里。
我说,阿廖,我爸爸骂我了,他嫌弃我,说我丢了他的脸,他叫我随便找个人嫁。——怎么会呢?你多好,你是大学生,你还是个诗人哇。——诗人有个屁用?没用,真的。能有什么用?
我说,阿廖,如果我们结婚了,我还爱文学,那么爱,不干活。你可不许像我爸爸那样,不许像别人那样。你要支持我,资助我,为我存在,像提奥之于凡高。——好。——后来为了文学,我又决定和你离婚,我要孤独,你和别人结婚,你还会继续支援我么?——嗯——一个月你打算给我多少钱?哦,你不用给我太多,诗人要过苦日子,很苦,这样才能写出好诗歌——五百吧——够了!但通货膨胀的时候就比较麻烦点——呵呵,小朗你竟然说“通货膨胀”,呵呵,你现在不那么艺术。
我说,阿廖,现在你可以向我朗诵那首诗了。你读吧。——什么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这是什么意思——阿廖你猜猜。
他豆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阿廖说我知道了,是不是说跑的很快,大喊大叫,跑回家才是好事?哇?又错拉?那是不是说桃花很美,不过还是桃子有用,可以带回叫去吃?
他豆大的眼睛还是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我想,诗经里这首结婚歌写得多好啊。阿廖想什么我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