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这样的共识,这样的共识承认起来,却并不容易。
杨筱光的笑不由得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低下了头。
“杨筱光,该说对不起的那个应该是我。”潘以伦的声音哑了,“我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实在是糟糕,不应该拖人下水。”
杨筱光用手背支撑着额头,额头凉凉的,手背也凉凉的,温暖不起来“不过一瞬间,已经翻天覆地,事情竟然这样复杂。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甚至还没有怎么样,却已经这样了!”
后来,杨筱光就仰躺在潘以伦的腿上,两人望着窗外的星空。繁星点点,着实热闹。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了,又都在想着些什么。
杨筱光想,一般小言里,女主角应当是遇到发达后的男主角,这样烦恼会比较少,即使有也是作者洒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这样演,小说照进现实,完全谢绝缠绵,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现实的残酷。
潘以伦俯身轻轻地亲吻她。
她说“以伦,我做了让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孔,他说“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做得不够好,才会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杨筱光,我们以后就开一间面包房,或者奶茶铺。”
“我愿意做个体户。”
她原本已经打算在他比赛后筹划他们的将来,可是人生的无情雨,总比希望来得要快。他们都懦弱。
她在他的怀抱里,很近,忽而又很远。她与他,从来都是不明不暗,中间隔的东西太多,原来,现实这样容易让人折堕。
杨筱光的心,揪成乱麻。
她想,她是个气球,被针一戳,就泄气了。
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原来根本就会变成一场错误。
她别过头,只觉得此刻是在幻想。
二十四 错误的时间对的人
到了九月初,这座城市的太阳仍旧热辣,太阳底下的人依旧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济,譬如杨筱光。
她最近的状态不大好,话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能好好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她提出的vcr情节最终被用在了危机公关上头,构思也得到电视台栏目组的首肯。
何之轩把杨筱光叫进办公室“你可以把相关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杨筱光几乎要感激领导的体贴,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联系的工作又掉到她的头上。自从上一次被潘母开诚布公地那样一说,无端端心里头就立起了一座大山。潘以伦说要她给他时间,其实她自己也需要一些时间。
她没有同潘以伦说潘母同她对话的这件事,这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不想令对方再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有些压力,她来承担就好。
何之轩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他说“你放心吧,我亲自和他们联系。”
杨筱光由衷地说“领导谢谢您。”
何之轩问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给你?”
杨筱光答“我觉得我可以控制好的。”
何之轩点点头“杨筱光,你很专业。”
“能得到你的认可,我有点儿小得意。你可一直是我们公认的优等生。”杨筱光笑嘻嘻地说道,这一句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同好友的丈夫开玩笑。
何之轩也笑了起来。
vcr计划在何之轩的主导下,很顺利地得到了潘母和老李的同意,潘以伦的经纪人更是求之不得。凑巧的是电视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别节目,正好可以放这样一段vcr,让本来欲在总决赛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众展示,好给公众消化信息的一个缓冲期。
拍片子时,老李很忐忑,不住追问何之轩会不会再出纰漏。潘母必然也是担心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很专业,在旁边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这回说话的时候,老李的女儿李春妮也在,她在vcr里露了一个小脸,是何之轩的建议。她向她的同龄人们描述出一个关爱小辈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伦,一定能感动小粉丝们。
在拍摄时,杨筱光躲在老远的地方旁观,还是被眼尖的李春妮发现了。
李春妮在拍摄完毕后,跑到杨筱光跟前,突然就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对记者说你和以伦哥哥根本没有谈恋爱呢?”
杨筱光一愕,垂首,不想同小女孩儿讨论这样的问题。
老李见状赶忙过来要女儿住嘴,一旁的老陈也听到了这里的情况。他走过来,对杨筱光嘀咕“这孩子倒是也没说错,如果你开个口,说记者是诽谤,你和潘以伦并没有在谈恋爱,虽然不会翻出这局棋盘,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我们的工作人员和选秀的选手有猫腻。”
杨筱光没有接翎子。
何之轩正看好,叫住老陈说“这两段都不错,帮电视台那儿按原计划剪辑,今晚赶出来。”
老陈叫苦不迭,杨筱光才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伦自那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仿佛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
晚上再也没有互诉衷情的短信,她只得放起了古老的光碟。
偶像唱着这么一首歌—
当初的温馨举动,拿来做分手的庆功,令我筋竭力穷
自那日遗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发梦
就怕一切都成梦境,他们之间的摇摇欲坠,也许就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
杨筱光的胡思乱想,从未如此刻这样激烈过。幸亏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两位好友和她讲电话解闷。
她想,她们是风闻了些东西的,都体贴地不深问。林暖暖十月要结婚了,依旧磨着她做伴娘,毕竟方竹现今的身份,是当不了伴娘的。
杨筱光打起精神说笑话,她说“开玩笑哦,才一个月不到,我哪里能瘦到穿小礼服做一个窈窕伴娘。”
林暖暖说“不管不管,我有化妆师帮你。”
这世界上总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她又致电远在东北坝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就小弄弄,不让同志们破费了。”
杨筱光叫“这怎么行?你们第一次就没办酒,所以彩头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办。算了算了,我牺牲,当你的伴娘,你要给我红包啊!”
方竹大约是脸红了,杨筱光歪在枕头上哧哧笑。
此刻电视里放着他们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对儿女、潘母全体出镜。这一次是说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少年后来改邪归正的往事,没有人回避他的错误,但是每个人都诉说了他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杨筱光握着电话,一边听着方竹说话,一边看电视。两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对方竹说“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吓了一跳。
杨筱光说“我能理解你,当初领导的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的感受。”
这时,电视里播到了公安局的画面,画外音是诉说这个改邪归正的少年,面对昔日歧途友人仍旧误入歧途的痛心,以及和他曾经的深厚友谊。
杨筱光突然说“我觉得我真卑鄙,我这样和发死人财有什么两样?”
方竹说“阿光,你别吓我。”
杨筱光说“竹子,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多处理不掉的问题呢?”
她挂了方竹的电话,仰面往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切是为了他,但是也逾越了他的尊严和底线。
电视台开始播广告,不停的脑黄金,让人听了脑子钝掉。她关了电视机,思维真的就瞬间停顿了,心里有一种轰然的响声。
以伦就算因此赢了,也是不快乐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们都是被迫无奈。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却这样身不由己。
杨筱光把脸埋在被褥之中,憋着气,涨红了脸,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机关掉了。
潘以伦也许不会再联系她了,她想。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去关注关于他的一切。
选秀的短信投票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潘以伦的“轮胎”们真的打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广告语,“孔雀”的销售网络预备在名次揭晓后,再做一个盛大的开幕仪式。
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后的一个结果,是否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这一切都和潘以伦无关。
潘以伦在影视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闭的三天。他看了vcr,回头给经纪人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去探望翟鸣,希望经纪人安排。
经纪人严词拒绝了。
潘以伦说“我想看他,必须。”
经纪人不是真的想软化,他只是发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旦坚持,很难让别人违拗他。
与翟鸣的见面只有五分钟,潘以伦买了一包中华去探监。翟鸣在戒毒所里,形貌十分颓败肮脏。他以前爱漂亮,此时此刻,却完全漂亮不起来了。
翟鸣看到潘以伦,说“给你找麻烦了。”
潘以伦给他点了烟,戒毒所的警探看了他们一眼,也就随他们去了。
翟鸣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了,听说他们一个个都被拘留了。报应不爽这种话真是个大俗话、大真话。”
潘以伦说“你要好好的。”
翟鸣瞅着他笑“你就瞧咱们不顺眼,可总也不说。你个小子,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就走阳关道了。兄弟被你踩着用一下,没啥!别往心里去。”
潘以伦把递给他的中华烟又收了回来“我给你留着,每次一支。”
翟鸣问他“是兄弟不?”
潘以伦只是微笑。
“小白脸,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样去娱乐圈混,窝在古北忒没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所以这回我听你的来自首了。”
“翟鸣—”
翟鸣笑笑“你就是良心太好。其实在节目上那么说也没错,你是大义灭亲,只是兄弟我也觉悟高,听你一说觉着在外头提心吊胆还不如进来,国家管着三顿饭,人身安全还有了保障。”
警探进来叫“时间到了”,潘以伦就立起身,翟鸣说“兄弟没卖硬货,这几年苦一苦,将来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伦说“好,没有问题。”
翟鸣朝他先竖了竖中指,再竖了竖大拇指。
潘以伦走出来时,经纪人和公司的车正等在外面,他们走得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经济人在车上说“今晚的决赛,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评委问最近的事,记住,你的回答是‘报纸上报道的那件不好的事情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也因此受到了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会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我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一个机会。’记住了吗?”
潘以伦机械地点头。
经纪人要他复述一遍,他说得大致不差,经纪人很满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约“还是有广告商看中你在‘云腾’那边的表现的,这次总决赛上,你拿不到冠军问题也不大,只要将这个问题再抛回给观众,让他们感动,这份合约依旧是你的。”
潘以伦要伸手拿过来看,经纪人顿了顿手,没有立刻给他,他说“你妈换肾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机会,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发生让大伙儿头痛的状况了。”
这天的杨筱光,坐在电视机前,看到的潘以伦,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简单夹克,很像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他这么简单干净,朴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中间,又像是汪洋里的孤岛。
她听到他在当众认错,说“报纸上报道的那件不好的事情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也因此受到了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会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我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一个机会。”
这么漂亮的认错词,立刻就赢得了大众的掌声。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来,却没有一丝温度。他说“要从泥地里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他说得似乎真的很困难,连主持人都动容了,女主持人擦拭着眼角。
杨筱光难过地关上电视,她想,也许潘以伦以后都不会再跟她联系了,他们就此成为无言的结局。他们沟通的时间这么少,障碍又这样多,这是一件麻烦事。
林暖暖在电话里豁翎子给她“有时候合适不合适确实蛮讨厌的。对了,我结婚那天,亦寒他们中科院里的硕士、博士来不少呢!”
方竹说“我后天回来了,带了很多特产,你和莫北请我吃饭啊!”
都是好朋友,处处为她着想。
杨筱光表面上笑嘻嘻地答应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
到了星期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比赛的最终结果,不过决定去探望一下潘母。当然,一切要低调,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变得热闹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处一处堆放着,很多人都想起了这个饱受苦难的伟大的母亲。医院的清洁工根本来不及整理这些充满爱心的花束,倒是有小义工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扫干净。
有个带头的,正指挥着其他几个小女孩儿。
“把花放在门外就好,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不要给以伦哥哥带来不良影响。”
俨然一副小经纪人的模样。杨筱光认出了她就是老李的女儿李春妮。
其他几个女孩儿都在认真扫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有一个拿了一只玻璃瓶子给李春妮“这里有一千颗幸运星,麻烦你放在潘妈妈的床头,她的病一定会好的。”
李春妮接过玻璃瓶,点了点头。女孩儿很高兴,又说“今天我到qq群里号召大家再为潘妈妈折一千只千纸鹤。”
杨筱光想,真好,他是出头了,潘家的状况会得到改善。她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无法鼓起勇气。
李春妮看见她,叫“杨姐姐。”
杨筱光不及回避,回头笑了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走了过来。
“杨姐姐,以伦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亚军呢!他要去泰国拍广告了,你知道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说,很惊愕。她一惊愕,小女孩儿就知道自己说到了七寸之上,颇有些得意。
于是杨筱光对自己说,你要笑。她扯扯面皮,真的就笑了“潘妈妈的病还好?”
李春妮的脸兴奋得涨了个通红,说“以伦哥哥拿了亚军,她很开心。”又多加了一句,“我也很开心。”这么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杨筱光没有在意,她点点头,也很开心。他拿了奖,有了粉丝懂得为他善后。其实还有一点伤心,他们之间怎么就一点一点地疏离了呢?
她向女孩儿们道别,走出了医院。
有女孩儿在后面问“她是不是潘以伦的绯闻女友?”
“不是,那是记者乱写的。”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乱写的。”
杨筱光有点儿恍惚,她与潘以伦失去联系,整个世界似乎都混沌了。
回到公司,她竟然忘记了敲卡,幸亏前台及时提醒她,还关切地问“没睡好?”
杨筱光从包里拿出镜子照照,眼睛有点儿肿,于是说“昨晚游戏打太晚了。”
怎么春风一过去,人也就跟着委靡了呢?恋爱也真是个势利的东西,你得意时锦上添花,失意时落井下石。
这就是她的恋爱,两人的压力两人承担,还是大到让她左右为难,他也许也在左右为难。这么糟糕的恋爱,就怕最后通不了关。
杨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一如当初,她不断对他说的话。她为他加油,可此时不知两人是不是加得了油。
或许城市里的艳遇,大多都是无疾而终的,命定规律也该如此。是她没有学会该怎样去爱,她觉得对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
她看着手机,自从vcr播出以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她的心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就此丧失勇气。比赛已终结,他们之间再无可牵连的屏障。
但,潘以伦的信息终究还是来了。
他问她“今晚有没有空去南京路逛逛?”
杨筱光几乎是立刻就答了一个“有”。
她想,是应该有始有终的。
潘以伦是在南京路隔壁的小弄堂里等她的。
这有点儿像地下党接头,他发短信告诉她具体方位,她循着去了,远远就看见他颀长的身影,戴了眼镜加一顶绒线帽,还用高领卫衣遮着半张脸。他靠在那边的墙根处,如她头几回见他那样,又是一身孤寂。
潘以伦也老远就看见了她,看她走过去,深深地望着她。
潘以伦起身,领着杨筱光从南京路的这一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