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图、立面图、效果图,直接进车间加工,外商喜欢。但这种仿古家具没有什么设计含量,很容易被竞争对手抢了饭碗。
现在国内的经销商已经意识到“深圳制造”四个字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利润,而国外的客人对产品的品质和样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拓展商品类型,加强产品质量,才能抢占市场份额。
墨池像个陀螺般忙个不停,不时地低咳,神色疲倦。陈沁提醒他,“温总,你中午休息一下吧,下午还要接待美国客人。”
墨池揉揉额头,“我差点都忘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陈沁正色道,“温总,最需要休息的是你。美国人效率很高,如果谈得顺利,当场就能签合同,那可是场硬仗呢。”
墨池笑道,“知道了,我去躺一下。”他办公室的隔间就是卧室,躺在床上,他很累,胸口有些发闷,却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一会的工作,他索性起床冲了个凉,换了身西装。下午两点,墨池神采奕奕地来到会议室。
陈沁也换了一套宝蓝色的套装,披肩的卷发高高盘起,干练又妩媚。看到墨池,她迎上来,微笑着说,“温总,美国r的克鲁斯先生和密斯李已经在等您了。”
金发碧眼的克鲁斯出人意料地年轻,高大孔武,相貌英俊。墨池热情地与他握手,他的英文够用,熟练地和克鲁斯打招呼,克鲁斯竟然也能洋腔洋调地说几句中文,爽朗地笑道,“我们的董事长还说她可以充当翻译呢,看来用不着了。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们的董事长——摩泽尔李。”
墨池顿时惊骇。
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莹润的肌肤,齐耳短发,漂亮的五官,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身上等丝绸制成的中式套装——,墨池的胸口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却变得雪白。他不露声色地揉了一下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加班过度眼睛花了,这个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却又深知此生都难再见的思存!
他恍惚听见克鲁斯说,“摩泽尔从小在中国长大,既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我的中文老师。”
墨池的心跳快得几乎蹦出胸膛,巨大的喜悦和严重的不相信象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的胸口发紧,不能呼吸,心中却有个声音对他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思存回来了!
他看到思存眼中也是波澜骤起,但随即镇定地对他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您好,温总,请多指教。”她的声音一如六年前的清纯甜美。
宾主落座,克鲁斯表现了他的专业和苛刻。他用英文指出了思之声的产品缺陷和他的需求,思存在一旁面色严肃,全不做声。r是美国一家大型工贸公司,工艺品是他们的重要经营项目。他们对大型仿古家具没有兴趣,却想定制一批中式风格的木制工艺品,条案、笔筒、博古架等等。产品需求量小,要求却很高,又把价格压得极低。谈话的时候,墨池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开始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陈沁知道他是这几天劳累多度,身体有点吃不消。她起身,歉意地对着克鲁斯和思存点头,片刻,端了杯温水放在墨池的面前。墨池又是一阵猛咳,陈沁不顾工作场合,站在墨池的身侧,在他的后背轻拍着。
墨池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正看到思存近乎愤怒的眼睛。
他轻轻推开陈沁,对大家说,“对不起。继续开会吧。”
他们谈到了合作的细节,然后,克鲁斯说,“温先生,我能参观一下工厂和车间吗?”
墨池笑道,“当然可以。”
一路参观,陈沁英语口语不行,于是墨池陪同克鲁斯,陈沁陪同思存。其实陈沁根本连汉语也不用说,因为思存从头到尾沉默不语。陈沁礼貌地为她介绍厂区情况,思存就不住地点头。克鲁斯身高腿长,又是个急性子,走路很快,墨池配合着克鲁斯的速度,腰挺得笔直,左腿僵硬地使力,跛得非常厉害。思存心脏猛地抽痛,脱口叫道,“克鲁斯!”
克鲁斯和墨池同时停住,回头,思存缓过神来,忙说,“陈小姐说带我们去陈列室参观。”
“好呀!”克鲁斯用中文说。
陈沁职业化地走上前去,用中文对克鲁斯说,“先生,这边请。”
克鲁斯跟着陈沁往陈列室走去,墨池和思存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李志飞和另外几个工厂骨干陪着他们。两人心中都是千言万语,现在却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场合。
参观完毕,克鲁斯满意地说,“温先生,你的工厂规模很大,产品也很好。我们回去后会尽快将合同文本传真过来。”
陈沁对着墨池一笑,她说美国人效率高,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存将那个会心的笑看在眼里,脸上马上挂上冰霜。墨池和陈沁送他们到工厂门口,克鲁斯突然热烈地说,“温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很喜欢中国,深圳很美,听说北京更美,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然后才回美国。所以要晚几天才能和你们联系。”
克鲁斯的话有些多了,思存不悦地叫道,“克鲁斯!”
墨池脸色大变。思存明天就要走!他看着思存,几乎要用目光抓住她。思存动容,相遇以来,他们还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她走上前去。
陈沁却快了她一步,搀住墨池,仰头道,“温总,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送客人回酒店。”
思存生生刹住脚步,愤愤地转身回到克鲁斯身边。
“不必麻烦,这里叫taxi很容易。”思存边说,边扬手叫了出租车。等候在旁边的墨池的司机讪讪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思存飞快地跨进出租车,克鲁斯同墨池、陈沁、李志飞握手,告别。墨池问道,“你们住在哪里?”
“特区大酒店!”克鲁斯用中文大声回答。
出租车开走了,墨池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有些愣怔。一个年轻的女员工从厂区跑过来, “温总,香港远洋公司的刘总来了老半天了,现在在办公室等您。”远洋公司是思之声的老客户,上一次加班就是为他们生产订单。墨池担心是货出了纰漏,匆匆往办公室赶去。
刘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来深圳公干,顺路看望墨池。香港佬热情得过分,拉着墨池聊了很久,又初步达成了两个大单。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墨池焦急地看着手表,刘总提出,一起吃个饭,好好喝一杯。
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但是,墨池拒绝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刘总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推说不舒服,他安排李志飞和陈沁招呼刘总。叫了司机,匆匆赶到特区大酒店。
墨池在前台问清了美国来的克鲁斯和密斯李的房间,等不及电梯,径直走向了消防楼梯。上楼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假肢比电梯要慢许多,来不及折返了,他双手攀着扶手,拖着僵硬的左腿,急切地奔到3楼。服务员说,他们定了301和302,后者是伴随思存四年的数字,墨池出了楼梯口,往左一转,就找到了302。他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候,墨池的双手做好的拥抱的动作,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她休想再从他身边逃走。
开门的却是克鲁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毛巾,湿漉漉的卷发还在滴着水。
墨池惊诧,下意识地抬头看门牌号,难道他是判断错了?
“克鲁斯,是谁?”思存的声音。
墨池愣住,心迅速的沉向冰冷的海底。
第 58 章
克鲁斯对墨池的冒然拜访惊讶万分,却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礼貌。他大声回答思存,“是思之声的温总,他来看我们了。”
思存走过来,她已经换了一身纯白的长裙,披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宛若出水芙蓉。墨池的妒火蹭地窜出来,指着克鲁斯,劈头就问,“他怎么在这里?”
思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的笑意,眉毛一皱,反唇相讥,“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克鲁斯疑惑看着这两个横眉竖目的人,不解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思存说,“克鲁斯,洗好了就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想,你的热水器也该修好了。”
克鲁斯虽然一肚子问号,还是和墨池点头示意,离开了思存的房间。
克鲁斯离开后,墨池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思存,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思存淡淡地侧身,“请进。”
思存住的是商务套间,一进门是个颇为宽敞的客厅。墨池顾不得落座,靠着吧台打量思存。她是个经得起时光雕琢的女子。十七岁时的她,安静漂亮,却不甚起眼。二十岁时,她初露风华,是那种含苞待放的甜美,引人遐思。而此时,已经二十六岁的思存,就像刚刚绽放的花朵,成熟、饱满,不需多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她华美不可方物。这种无声的美丽让墨池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失去了节奏。他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个最糟糕的开场白。逼着她离开中国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李绍棠康复无望,他活着,她就只能被束缚在病榻前,为他的病体操劳担忧,他若不幸去世,她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在异国他乡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分离后的多少个夜晚,他想到思存的处境,都会痛不欲生。此刻他问她好不好,真是个讽刺的问候。
思存也在静静地看着墨池。他比六年前更清瘦,已经退去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一个风华内敛的成熟男人。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郁,他的五官更加鲜明,相貌更加英俊,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漠。此时,他的冷漠中显出近乎绝望的热切,让人望之心痛。更让思存惊讶的是,他变成了完整的,却比他拄着拐杖时更加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他的脊背绷得很直,紧紧地贴着吧台,好像不这样就会倒下去。
思存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想到刚才陈沁的搀扶,又停住,指着沙发说,“请坐吧。”
墨池的嘴唇微微哆嗦,站着不动,他的脑中转着千万种念头,他想琢磨一句好一点的问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有点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思存又消失了。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她,多年没见,他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的形象却日渐模糊。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看看她,把她的样子刻进心版。
半晌,思存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墨池怔了一下。他慢慢走过去,双手轻轻搭在思存的肩上,扳过她的身子。
思存骤然扭动身子,挣脱墨池的双手。继续给他背影。
墨池茫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怀抱,心里象塞了一块大石头,又赌又痛。“思存,你和克鲁斯……”思之深,关之切,墨池说话失了分寸,三句不离克鲁斯。
“我和克鲁斯的关系,”思存顿了一下,说道,“与你和陈沁一样!”
“我和陈沁?”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沁是同事啊!”
“她不是你女朋友?”思存语出惊人。
“这……当然不是!”墨池说,心中突然涌起天大的喜悦。思存在闹别扭,原来是吃陈沁的醋!
墨池笑了,苍白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纹,“陈沁是我的员工,也是我的得力助手,仅此而已。”
“骗人。她给你倒水了,还扶你了!”思存依旧背对着他。
墨池抓了抓头发,耐心地解释,“我连着忙了好几天,她怕我身体撑不住,搞砸了谈判。”
思存转过身来,抬眼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墨池老老实实地说。
思存垂下眼睛,“她喜欢你。”
墨池哭笑不得,他们在这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见面,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先给她灌了一大壶醋!倒是很符合她一惯的风格。墨池好脾气地解释,“她是李志飞的女朋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那,你又别的女朋友吗?”思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有啥一股脑地全问出来。
“从来没有。你呢?”墨池问完,有点紧张。生怕听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思存喜上眉梢,很认真地说,“我也没有。我和克鲁斯也只是同事关系。他房间的热水器坏了,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借我的浴室洗个澡。”
墨池突然向后一个趔趄,靠在墙上。他放松地喘息,微笑着自语,“我就知道你不会……”
思存连忙搀住他,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过了一会,墨池才回过神来,发现思存一直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墨池,你怎么到了深圳?”思存突然问道。
墨池说,“x市的家没了,我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思存大惊失色,“家没了?他们怎么了?”
墨池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大家都很好。爸妈先是调去了外省,前两年又到了北京。他们年岁大了,好在仕途顺利。婧然也在北京。”
思存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婧然还好吗?”她对婧然有种毫无芥蒂的想念,那是她当年嫁到温家后第一个对她显示友好的人,也是从头到尾一直和她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墨池微微笑了,“好得不得了,她毕业两年就和谢思阳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小家伙已经学会在电话里叫舅舅。”墨池想起妹妹和外甥,眉梢嘴角都露出温柔的表情。
思存露出羡慕而惆怅的神情,“真好,总算还有人是幸福的。”
墨池顿时变了脸色,她在羡慕婧然的幸福。她——幸福吗?如果她不幸福,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墨池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做声。
过了一会,思存又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墨池抬起头来,“你写过信?”
思存突然激动起来,“我写了很多,可是你一封也没有回!”
墨池满眼的错愕,“我也给你写了很多,可是全被退了回来!半年之后,我们就全离开了x市。”
思存的眼里突然闪动出泪光,刚到美国,李绍棠的病情就恶化,公司一大摊子事也一股脑地砸在她的头上。最忙乱的就是先头半年,她连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用,用不灵光的英语应付刁难她的董事会、和医院沟通治疗方案,所有关乎李绍棠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得她拍板决定,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又没有人可以商量,用翻硬币的方法做决定的事也是做过的。为了李绍棠的治疗,他们从纽约搬到旧金山,李绍棠不堪忍受病痛,又怕拖累女儿,自杀就闹了两次,每次都是她及时发现,抢救回来再和他大吵一架。他那么固执的拆散他们,坚持让她回美国,她来了,他倒要去死。如果这样,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干净!她拿出农村养母对着养父撒泼的劲,逼李绍棠积极治疗,慢慢的父女之间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整整两年,李绍棠的病情稳定,她在公司董事会也建立起了自己威信,至少大部分股东愿意帮她,不再刁难她。她终于有时间申请大学,半工半读,忙得象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墨池知道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搬到旧金山前,她嘱咐纽约的管家如果有她的信一定要替她转到旧金山。她每天盼着墨池的来信,希望却每每落空。等她终于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的时候,她省出吃饭睡觉的时间给墨池写信,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把积压的一肚子委屈跟他诉说。信一寄出,她就翘首期盼墨池的回信,望穿秋水,信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大学时代,她和墨池通了六七百封信,温家小楼的地址她熟记于胸,一辈子也忘不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担忧、焦虑、失望,种种猜测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恨不得买张机票回去看个究竟,父亲的身边却是一天也离不了她。她只好强迫自己,忘记墨池这个人,忘记这个依靠,打碎的门牙吞到自己的肚里去。这么多年,她对墨池有思念,也有淡淡的怨恨。他们说好一辈子,在心里,却连两年都不肯等她。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回到x市,找到墨池问个究竟。
现在,墨池就在她眼前了。她也知道原来是阴差阳错墨池根本就不知道她写了那些信。她却也不再想倾诉那一肚子委屈。她一边重新读大学,一边接手父亲的公司,比那时多得多的委屈她也挺了过来,她知道最无益的就是跟人诉苦,哪怕这个人是墨池,也是于事无补。
她叹了口气,脸上却平静如水。墨池被她的平静弄得心慌了。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道,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思存点头,“走。我明天就离开深圳。”她没有想到会在深圳遇到墨池,所以在国内的形成都是一早安排好的,无法更改。
“去哪里?”墨池急了,提高一个声调。
“去北京,然后直飞纽约。”美国,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