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前传

六朝云龙吟前传第263部分阅读

的扶手左面涂成朱红——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两侧涂朱。车上张着黑色的布制顶盖,车内铺着茵席,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车上的驭手是鹏翼社的许宾,敖润、刘诏、冯源作为随从徒步跟随,最後一个却是毛延寿。

程宗扬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寿躬身道“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扬登上马车,许宾拨开车轮下的木轫,双手一抖缰绳,马匹缓缓起步。

天色尚黑,敖润和刘诏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带路。城中的宵禁还未解除??解除,但看到是入朝的官员,士卒不敢怠慢,上来打开路障。

马车在南宫西侧的白虎门前停下,门前的谒者验过符传,然後笑道“程大夫来得却早。”他压低声音,“徐常侍在宫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扬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铢递了过去。

感觉到金铢的份量,谒者先是吃了一惊,这程大夫出手太宽绰了!随即一张脸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无比。谒者跑前跑後,先指点了车马停放的位置,让人带着程大夫的随从去侍庐歇息,然後亲自带着程宗扬进入宫门,一边热情地解说道“这白虎门是西门,主征伐,天子阅兵,朝廷军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这边请。”

穿过白虎门,一座巍峨的楼台出现在微亮的晨曦之中,与其他宫殿的华丽相比,沉静中带着一股峥嵘的气势。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地方?”

谒者道“此处便是雲台。”

“雲台二十八将的雲台?”

“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雲台。虽然雲台二十八将天下知闻,但台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实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雄伟的雲台,感叹道“果然不凡。”

谒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业,他日名列雲台也不在话下。”

“说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扬笑着又抛出一枚金铢。

谒者连忙双手接过,态度愈发殷勤。

“大夫,这边请。”

谒者领着他绕过雲台,向北穿过一条砖石铺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六朝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以木为主,这一座却是用岩石砌成,通体不见任何木料。一个年轻人匆匆从阁中出来,见到程宗扬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双手长揖一礼。

谒者板起脸,“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在宫里?”

那年轻人道“在下抄写书简,不意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谒者嗤笑道“是为了省几个油钱吧?”

年轻人揖手低头,默然不语。

谒者挥了挥衣袖,“快滚!”

年轻人揖了一礼,匆忙离开。

谒者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穷酸!连油灯钱都掏不起!就知道占宫里的便宜!”

程宗扬随口道“这人是幹什么的?”

谒者陪起笑脸,“大夫头一次入宫,所以不知道。前面的兰台是宫里用来藏书的馆阁,时常有些书册需要抄写。方才那穷酸穷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门路,在宫里找了个抄书的差事。他想多挣些钱,又舍不得在家里点灯,连夜间都待在兰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赶他出去了。”

“太史令?”听到这个官职,程宗扬都震惊了,“他哥是司马迁?”

太史令收入怎么样,自己没打听过。但司马迁家里肯定不宽裕。太史公替李陵说话激怒武帝,下狱论死,免死有两条路,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宫刑——太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万钱,怎么也不至于选择後者了。

“不是。”

程宗扬鬆了口气,如果真是司马迁,这五十万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谒者接着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第二章 玉堂前殿

“什么?你说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扬瞪大眼睛,“他是班超?”

谒者谀笑道“大夫见闻果然广博。没错,就是那穷酸。”

程宗扬险些都想转身把他追回来。班超班定远啊,带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一人平定五十余国,镇守数十年——这样的人才,还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遇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不急不急,程宗扬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见过天子再去找他。

“兰台都是穷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穷酸仗着自己是文人,还瞧不起咱们宦官和刀笔吏,”谒者一边说,一边对着那年轻人背影啐道“活该穷死!”

好吧,自己现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宫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笔吏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够资格上史书,运气好的话,多半会被班固放入酷吏列传,和宁成、董宣作伴。运气差点儿,就该进佞幸传,与一帮该死的太监,没有好下场的幸进小人作伴了。

过了兰台,面前是一大片广场,以黑色的玄武岩铺成,规模足以容纳万人。广场之後矗立着一座楼阁,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谒者道“那边是阿阁,天子阅兵的地方。朝中拜将出征,主将都要先过武库,祭蚩尤,然後率兵在阿阁拜见天子。”

这处阅兵场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然而凛冽的杀气却仿佛渗入每一块岩石之中,远远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

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後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宫了。”

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

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後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进。”

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前执戟的守卫,然後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後,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雲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後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

玉堂前殿是进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

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三章 一殿为臣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後世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蔡常侍。”

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

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後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後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後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後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後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鬚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第四章 天子上朝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後鬆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後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後,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後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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