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喝香槟,总的说来,我喝得很少,不让它成为我的每日所需,避免染上普通百姓的这个习惯,我不常喝,喝得很少,而且只喝香槟,除了无糖香槟,我什么也不喝,而且,在喝酒之前,我会把那根固定瓶盖的细铁丝放到高脚杯里,摇晃几下。这时,高脚杯就会泛起泡沫,咝咝作响,那些针状的、难以下咽的酒沫就会腾空而起,但是,我最爱喝的香槟就是勃卢特勃卢特(6pюt),来自法语brut,指含糖量不高的一种干香槟酒。啊,勃卢特!你是野兽,你是流氓,你是神鸟勃洛克!你是神圣的,勃卢特……
没有香槟的时候,我就听从劝说,喝一点白兰地,给我斟上什么,我就喝什么,甚至是那些保加利亚泔水,但问题不在这里我想得到理解,可他们却在居心叵测地灌我,我也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开始撒娇,开始藐视一切。我不想喝马爹利!我不要你们的康伏西!……我爱喝可特劳!马爹利(martell)、康伏西(courvoisier)和可特劳(cointreau)均为酒名。——我带着胜利的微笑说道,想把大家都惹恼,可他们却回答可那不是白兰地呀!—— 为什么不是白兰地?难道白兰地就不能是橘子味的吗?——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专家丢了脸。别拿我当傻瓜!得了,格里沙,他们对他说道,别再逗了。把可特劳拿来!可格里沙这里却没有可特劳,结果弄得很没面子。——有一次我和一伙人在一起,在那伙人里面,你们想想,有一个男爵,真正的男爵,头发花白,不,是真的,克休莎,是吗?——克休莎温情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就是这瓶白兰地的所有者。—— 那位男爵他喝什么呢?—— 一位浑身虱子的卢蒙巴大学在莫斯科,全称为“卢蒙巴各族人民友谊大学”,1960年建校。教授问道。——喝他自己的白兰地?——不。——男主人眨着眼睛,对教授说道,男主人受到了我的伤害,已经在为可特劳的事情恨我了,这位男主人——他叫什么名字?——格里沙,我和克休莎就是到他这里来的,可以说,他可是费了神了。不,格里沙讽刺地说道,他喝的是自己的酒还是自己的尿,还不都是一回事!——嘿,说得真机智,——我冷冷地说道。一点也不好笑。——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在这里没有人能理解我,在这生活的节日里,我是一个局外人,应该喝酒,尽快地喝酒,为了别哭出来,应该学会一种外语,因为男爵不会说俄语,哪怕一天只学二十个单词,可是我太懒了,太懒了,我的懒惰能把像冰岛那么大的整个岛屿都给传染了,于是,冰岛就会变成一片荒漠……全都完蛋!!关我什么事?我向四周扫了一眼,想找到克休莎,但代替克休莎的,只是地板上的她那双鞋子,因为克休莎被他们拖到厨房里去了,他们迷上了她神奇的外表,她驾着那辆粉红色轿车刚刚来到这里,来了之后,她说道我无法待在俄罗斯。我又不能没有俄罗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小太阳?
她一直叫我“小太阳”,在这个词里掺进了太多的温情#糊赤着脚被拉进了厨房。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我看到她身边围着两位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小导演,而她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地喝着速溶咖啡。我说,克休莎,我们离开这里!在这里,他们不理解我们,只是想灌醉我们。我们走,小太阳,她对我说,扶我站起来!那几个穿着麂皮夹克的男人抓住我俩的手,请我们跳舞。可是我说跳什么舞?和这些老东西跳?嘿,谢谢了,我说,和你们跳舞没意思!我俩使劲挣脱了,格里沙在门洞里摇晃着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我俩钻进了电梯。姑娘们,你们也许会改变主意?我这里有甜瓜。而克休莎说把甜瓜拿到这里来。我们明天再给你运回来。格里沙连脸都给气黑了,而我俩按一下按钮,就下楼了。——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我说,——不是我们的路子。——她却回答我们怎么来了这里?
坐进那辆粉红色汽车,我俩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克休莎提议到安东那里去。安东是谁?我说,我们不会再错一次吧?我总是来不及认识她所有的朋友,她的朋友们就像葡萄一样,成串成串地挂在她的身上。喂,我问道,你在法国过得怎么样?不咋样,她回答。克休莎嫁给了一位牙医,她笑着说,她的牙齿是不会再疼了。这位热奈来莫斯科参加一次学术会议,她扛着摄像机对他进行了电视采访,他善于像圣母那样交叉起两只小手,——唉,小太阳,她对我说,他衬衫上的一粒扣子没扣上,我看到了他的肚脐眼,周围长满了毛……我的命运决定了。她以为,在法国她同样能在电视台工作,因为她从小就精通法语,还会弹钢琴,就像在上个世纪那样,然而,那个法国男人却不让她工作,让她住到了巴黎郊外,住在一个叫枫丹白露的铁路小站上,拿破仑就葬在那里,但是我谈的不是这件事情克休莎住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那房子带有一个大花园,园子里长满了梨树,克休莎住在那间房子里,给我写那些疯狂的信。我温情的小太阳,她写道,通过距离最近的观察,发现我的丈夫热奈原来是一个十足的蠢货。他整天整天地钻牙,每一秒钟的时间都被派上了用场,钱也要用大头针别起来。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一副庄重的模样阅读《世界报》巴黎的一份每日晚报,1944年12月创刊。,在床上讨论法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独特道路。他的抚摩和那消毒药水的气味,会使我一直想到那间牙科诊所,虽说他的那个并不像牙锥,但也老是不中用。我吃梨都吃得撑着了,我得了经常性腹泻。我所认识的住在这里的俄国人,都有腹泻症。他们傻头傻脑的,一直在为祖国而哭泣。去反驳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疑心重重,笨手笨脚的。你读过索氏指索尔仁尼琴。的哈佛演讲吗?——真是丢人。我为这位梁赞饶舌鬼感到脸红,我怀着巨大的快乐听出了一句党内老套话 为了过去的一切——表示感谢,为了今天的一切——你要负责!而他们却认定我就是一副红面孔。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爱玛·包法利的基本组合,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年轻的卡车司机,可他同样是个讨厌的家伙……在另一封信里,她还是承认,法国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国家,由于无聊,她开始旅行,诺曼底太美了,可遗憾的是,到处都是篱笆、私有财产和法国人,一群令人讨厌的人!最使我痛苦的是巴黎的假斯文,她写道,所有人都不直截了当地说话,都善于迎合别人的意思,所思所想与生活毫不相干,一连串的诡辩,一连串的萘!我和我丈夫去过一位院士的家。那院士向热奈递过来两个指头,你猜怎么着?——就算是握手了。热奈竟然不生气#蝴欠着屁股坐在椅子边沿上,亮出一副最最甜蜜的笑脸……这哪里是什么道德败坏的西方啊?克休莎写道,我太看不起它了#蝴们全都是些烦人的正面人物,在他们干坏事的时候,也带有那样的分寸感,那样的精细,就像香肠店里的小老板在片火腿。还有,他们喝白酒的方式,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而且不超过两小杯,然后,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他们就会比先前表现得更加正面……我不相信克休莎信中所说的话,我认为她这是在演戏。——我惟一的乐趣就是手淫,她写道。我的思念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我的小太阳!……——我认定,克休莎有她的目的,她需要这样写信,而我对欧洲继续抱有好感。啊,比如说,我在“宇宙”餐厅见到的那个白发苍苍的男爵,多棒啊!可格里沙却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格里沙,那些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唉,你呀,格里沙#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捧着他那个愚蠢的甜瓜?克休莎,我说道,喂,求求你了,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开啊,克休莎,你可是完全喝醉了呀!……去他的,克休莎说,说到底,我毕竟是个法国人。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她长时间地摆弄着车钥匙,却长时间地塞不到钥匙孔里去。汽车咆哮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雪很大,四周一片黑暗。克休莎,我说,我们去坐出租车吧!——你老实坐着,听听音乐,克休莎说着,打开开关,放出了音乐。一位巴西女歌手,名字我忘记了,大声地唱了起来,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暖,像是专门唱给我和克休莎听的。我回忆起了卡洛斯。我俩拥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她穿一件时髦的狼皮大衣,这件大衣说明那位医生并不一定吝啬,直到他们结婚前,我甚至还不认识那位医生,因为,尽管我们相爱着,克休莎还是一直单过,不让任何人去她那里,我感到伤心,于是就努力做得像她一样。我身上穿的,却是一件陈旧的火红色狐皮大衣,是卡洛斯送给我的,卡洛斯是总统的弟弟前文说卡洛斯是总统的侄子。,不过他已经不在莫斯科了,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因为总统被推翻了,另一批亡命之徒掌了权。他们从莫斯科召回了卡洛斯,然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一封信也没给我写。
我不知道卡洛斯是不是一位好大使,但他是一个好情人,这一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蝴把他的大使馆变成了莫斯科最快乐的地方。他非常进步,迫不得已,也没人去阻止他。他如此进步,去参加招待会时会开一辆日古利吉普车,还要挂上他那面像睡衣一样的小彩旗,而且不带司机,可是我却知道,他的车库里有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轿车,夜里我们就开那辆车到处跑,在我想兜兜风的时候。他把地下室改造成了舞厅。他从格鲁吉亚大街的外汇商店里买来无数的食品饮料、香烟和酒,经常举办疯狂的宴会。莫斯科的知识界人士都到过那里。贝拉·阿赫马杜琳娜阿赫马杜琳娜(1937— ),俄罗斯女诗人。就是在那儿对我说的,孩子,您美得无法形容。卡洛斯的舞跳得很好,可我跳得更好,而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并做出了正确的评价。我留在了他那里,而最后一批客人在天快亮时也散去了,警察挨个儿给他们敬礼。我是大使,——卡洛斯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和一瓶莫斯科牌伏特加酒,对那位守卫宅子的民警说,——如果你不喝下这杯酒,我会生气的。——那位民警害怕惹友好国家的大使生气,就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我留在了他那里,原来,他做爱的功夫还要胜过跳舞。我们伴着古典音乐做爱,那一夜,他那张宽大无比的写字台就成了我们的床铺,桌子的远角堆着一小摞书本和纸张,其中含有那个香蕉共和国转眼即逝的秘密,但他并不是一个黑发男人,嘴上也没有那道能体现出粗鲁热情和虚伪誓言的黑色唇须。他那副南方人的外表已经被牛津的优雅所弱化、所驯服了,他在牛津读过书,在那里住了很多年。我遇到的并不是一个红极一时的暴发户。他用那贵族式的安静征服了我,我不信克休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