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多谢姑娘,你我之事到此为止。我这就赶回西藏觅地修行,他日若有成就,说不定还有与姑娘再见的一天。”
苏芒虽说不惧,见他如此,也是松了口气,回礼道“不敢当。”
蒙赤行并不说话,向她默然抱拳一礼,跟着八师巴转身,大踏步向殿外走去。他们去得极快,身影一闪,已在殿外石桥之上。赤扎力、牙木温等人虽有心拦住问一问,但不知怎么回事,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没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蒙赤行本是乘马车而来,这时马车也不要了,不过秒钟,留马平原之上,彻底失去了他们的气息踪迹。
这个时候,惊雁殿内只剩下苏芒一个人,还有满地尸体兵器。所有人退到外面后,殿内没了照明的火把,黑漆漆一片,偏偏正殿面积不小,纵有光线从外面照进来,也难以到达她站立的位置。可是,之前的强大压力仍然没有撤去,所有人都感到头上悬着一柄长剑,随时可以一剑斩落,要了自己的性命。
自思汉飞以降,蒙军第二位能做主的是戍兵大将博尔忽,可惜博尔忽也在右边长廊内,准备和颜烈射配合狙杀宋人高手。剩下的人里,以宿卫军都统领赤扎力地位较高,因而思汉飞先将大军交由他掌握,才放心进入右偏门。
赤扎力嘴唇翕动几下,“杀”字就在唇边,却怎么都吐不出去。他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要真论战力,苏芒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尽近万精锐。只要她不打算自行脱身,早晚有失手被杀的时候。
只要他下令……
赤扎力冷汗越流越多,只觉眼前的惊雁宫好像变成了巨大的怪物,马上要扑过来把自己撕碎。他武功也颇为精强,拼尽一身功力对抗这幻觉,不过一会儿,陡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苏芒有没有实力给近万人造成这等压力且不论,至少她正在以精神锁定几个带兵大将,迫得他们开不了口。
他跟随思汉飞已久,思汉飞本人就有这等实力,所以不至于误认为这是邪术。但连国师和魔宗都放弃离开,他又有什么办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殿内外的对峙局势忽然改变。众人感受到的强悍气势缓缓退去,保持在能够感应到却无甚后果的地步。赤扎力长出一口气,心想那小女子年纪轻轻,多半是坚持不住了。他正要下令,命令大军再度抢门而进,开启右偏门,不惜一切代价击杀所有还活着的敌人,将要出口的话却再度被堵了回去。
因为他已看到苏芒的面容从黑暗中露出。
她倒提长锋,居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好像刚才的厮杀是一场梦境。随着距离的接近,那种压力又回来了,让人几乎要跪下膜拜,赤扎力与牙木温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恐惧之意。
在这样的距离下,她若要出手杀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抵敌得住。
但苏芒只是很随便地说了一句,“有人进了秘道,秘道已经关闭。”
惊雁宫的运转上应天时,秘道开启时黑云压城,等它们关闭的时候,风向大变,浓厚的云层也随之散开,露出黑云之后的一轮皓月。风声平息,清辉一尘不染,留马平原又重新显露出来,静谧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和蒙军其实没有什么仇怨,事情完了就完了,没必要大动干戈。不过,如果他们不识时务,她也不介意再砍一次人。
横刀头陀惊道“是什么人进去了?”
他僧衣前后均沾满了血迹,受伤不轻。苏芒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传鹰,还有我的同伴,可惜的是,其他人恐怕没有办法出来……对了,不知魔门的毕夜惊,或者烈日炎两位先生,在不在这里?”
她连问两遍,方有一个身着灰衣的大汉悻然道“我就是烈日炎,毕师兄不在,你要怎么样?”
他事先追踪韩公度,反被韩公度打伤,因而没能参与右边长廊的血战。苏芒发问,每问一句,他心里就哆嗦一下,别人不敢替他回答,他心想缩头一刀,伸头一刀,索性认了。但苏芒只是说“我想和贵派的厉工掌门谈谈,在杭州等他,不知阁下能否为我传到这个话?”
烈日炎茫然点了点头,苏芒把目光转到赤扎力和牙木温身上,来回扫视着他们,向旁一指,道“既然事情已经完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打下去。在外面的宋国好汉我要带走,几位将军如果没有话说,我们这就离开?”
方才她拖延时间,正是在探查铁门之内的战况,韩公度、田过客、碧空晴三人相继牺牲,韩公度死于颜烈射冷箭偷袭,田过客死于毕夜惊偷袭,碧空晴杀了毕夜惊后,死在思汉飞手上。思汉飞遭到重创,柳随风与传鹰合力冲进最后一扇门,干掉了十多名蒙古箭手后,一前一后地跃进了正确的秘道入口。
期间,几次九死一生,苏芒差点就要破门而入杀将进去,只因她一去,殿外蒙古精兵必定又要一拥而入,最终还是忍住了。还好柳随风不负她的期待,跟着传鹰进入秘道,不然她真的只有冲进去一条路可走。
思汉飞重伤,坐地疗伤,一时无力出来主持大局。赤扎力极欲问问她里面发生了什么,又怕自取其辱,犹豫了半天,挥挥手道“可以。”
苏芒一直以精神压着他,逼他答应,结果赤扎力硬生生撑住了,并未露出明显的畏惧神色。她也佩服他是条好汉,不打算继续惹事,转眼向唯一活着的横刀头陀、直力行二人道“两位前辈,咱们走吧,惊雁宫中发生的事已经结束,再留下将是我们吃亏。”
横刀头陀再怎么嫉恶如仇,也不会在这当口不识时务,向她打个稽首,犹疑道“姑娘好意,贫僧心领,但贫僧还要寻找凌兄下落……”
凌渡虚受思汉飞一击后,脏腑碎裂,厉啸而去,一口气撞出殿门,不知去往何方。苏芒目视赤扎力,赤扎力无奈道“我等也不知道。”
地上既然没有凌渡虚尸体,就表明他很可能还没有死,即使死了,也没死在这里。苏芒扫视了一圈,同样没有什么好办法,皱眉道“先离开。”
这万名精兵就像一个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苏芒本事虽高,也不愿在此逗留太久。她和还活着的两名高手迅速离开留马平原,一路向东,往江西境内撤去。
她已经和柳随风商量过,能两人一起进秘道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她要么在千里岗附近等待,要么直接去杭州。滞留于千里岗,是防止八师巴师徒五人继续追杀传鹰,但八师巴已经说过,将立刻返回西藏,他这样的人不打诳语,也就是说,传鹰和柳随风从战神殿中漂流出来后,应该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
战神殿入口已然关闭,完成任务的唯一希望在十绝关,她想立即动身去找拥有令东来书信的祝夫人。因为祝夫人被魔门盯上,是八师巴的徒弟赫天魔保护了她,剧情改变之后,苏芒不清楚她是否会有危险,只能先下手为强。
关于这位祝夫人,她唯一记得的是此人真名为萧楚楚,死了的老公姓祝,门派里还有师兄弟。这些资料对她来说和没有一样,她本想去杭州,找到祁碧芍,和她套套近乎,请她帮忙查查这是什么门派,但横刀头陀是佛门第一高手,在少林派中地位尊崇,见闻也极为广博。
他一听苏芒的描述,回溯哪家门派有姓祝和姓萧重要人物,立刻想到了四川快剑门的祝名榭。
苏芒本想立即赶往四川,又怕往来千里,正好和他们错过,十分为难。她思来想去,心想反正传鹰可能遇上祝夫人,那时柳随风自然会取得灵牌中的书信。如果不能,她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一样于事无补。
而且,龙尊义是义军领袖,似乎正在杭州,传鹰答应舅父把岳册送给龙尊义,那么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来杭州。思汉飞不会眼看这件事发生,必定要阻止岳册送至龙尊义手里,厉工也不会任凭师弟白死,早晚会亲自出山,用自己的助力换取祝夫人下落。
祝夫人若没能遇上传鹰,只怕难逃魔门毒手,要么是柳随风拿到书信,要么是厉工拿到书信。如今之计,无非是等待厉工的出现,亲自去和他谈一谈。
横刀头陀感念她把他们从重围中带走,愿意用少林人脉为她送信给快剑门,替她担保,通知祝夫人去杭州和她会面。少林一脉遍布天下,俗家弟子无数,有他们帮忙,应当可以很快搜寻到快剑门诸子的下落。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六月二日凌晨寅时,惊雁宫秘道开启,七月十五日,大侠韩公度与复尊旗旗主龙尊义约好,在杭州把岳册交予他。前后一个半月的时间,足够韩公度做任何事情,如果他没能在约定的那一天带岳册赶到杭州,那么,局面对宋人将更为不利。
六月五日,苏芒与横刀头陀、直力行两人分别,他们继续打探凌渡虚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以免战友尸身被人糟蹋。横刀头陀曾问她,打听到祝夫人下落后,在杭州要怎么和她联系。苏芒怒视这和尚一番,垂头丧气地问能不能转告红粉艳后祁碧芍。
这并不是说她想去泡人家姑娘,而是因为她忘记了大部分龙套的名字,只记得寥寥几个,龙尊义本人好大喜功,后来又被内j杀死,不堪托付重任。祁碧芍给她的印象最深,人品又好,所以就是她了。
如今宋室气数已尽,天下武林人士纷纷自发组织义军,抵抗蒙古入侵。复尊旗算是其中实力较强的,其余还有存汉会、铁骑帮等,均同气连枝,互通消息。横刀头陀和直力行一属佛门,一属道门,与这些义军都不陌生,平时多有襄助之举,便一口答应下来。
六月十日,苏芒踏进杭州。
杭州就是临安府,宋室南迁后定都于此。在这个时候,其实南宋国土已经被纳入蒙元版图,只有残余势力尚在南方奋战,杭州亦被蒙军占领。这地方的最高统治者不再是宋国皇帝,而是蒙人驻此的新任指挥,色目第一高手卓和。
由于兵临城下时,宋恭帝开城迎降,故而杭州未经兵灾洗礼,还是一副富甲天下的气象。它是蒙古看重的富庶之地,也是反元活动的重要中心。一到夜里,照旧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光看外表,绝对看不出这是亡国旧都。
道别之前,横刀头陀把与复尊旗联络的暗记告诉了她。她也不去惹事,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夜里才出去在街角、墙壁上画上记号。横刀头陀地位尊崇,复尊旗给他的乃是最高等级的暗记,不过一天时间,就有人找上门来。
那人名为向无踪,身形高瘦,动作灵巧,是复尊旗中的总巡,专责侦察敌情。他曾打探到蒙古大汗从汴梁抽出上万精兵移师留马驿,在城中见过凌渡虚,对惊雁宫之事也略知一二。那暗记专门为重要人物所设,所以他亲自来见,没想到竟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姑娘。
苏芒听他自报姓名,记起他还算可靠,也不隐瞒,将惊雁宫中发生的事情转述给他,并道“我知道事情是韩大侠和贵旗主约好的,不过韩大侠已经牺牲,秘道关闭,不知何时能够开启。我不敢保证岳册一定能在七月十五到达杭州,替我引见一下祁小姐好吗?”
向无踪听她在蒙赤行和八师巴手下生还,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方道“祁小姐和龙大帅在一起,预计三天后抵达杭州,现在杭州一任事务由副旗主官捷主持,姑娘有什么要紧事,可以考虑转告给他。”
官捷此人乃是当地的大财主,做丝绸和茶叶生意,暗中又是杭州的复尊旗总负责人,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但他一边抗元,一边又为蒙人做内应,导致杭州的复尊旗势力死伤惨重,倒也没有亏负他的名字。
苏芒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一是怕有了祝夫人的下落自己却不知道,二是想打听厉工是否来到,既然祁碧芍不在,那她也不会随便和做双面间谍的官捷联系。反正她等的人应该都没有那么快,等三天之后,祁碧芍来了再说。
但她只低调了一天,便收到一封请帖。官捷在飘香楼摆酒,请她前去赴宴。
飘香楼为杭州三大青楼之一,江南名妓高典静便居于此处,琴艺名动天下。苏芒捏着请帖思索了一阵,不知道在青楼宴请自己是个什么思路,最终还是答应了。她无意牵涉太深,但要不为人知地暗算官捷,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就当是预付给祁碧芍的人情。
六七月的杭州风起云涌,龙尊义要取岳册的消息迅速传开。岳册落在蒙人手中,是如虎添翼,落在宋人手中,是聊胜于无。其实宋室气运已尽,哪怕岳飞复生,也无法以一人之力席卷河山,何况只是一本岳册。
即使在武侠世界里,在这个时候复国也接近不可能,除非苏芒愿意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刺杀中去,可惜她并不愿意这么做,正如蒙赤行和传鹰都没这种兴趣一样。
抛去宴席地点不论,这顿饭吃得也算是宾主尽欢。官捷并不真蠢,只请了高典静作陪,大概因为苏芒也是个姑娘,高典静没好意思矜持,很和气地和她说了几句话。席间,官捷表示了对高手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和希望她为国效力的期盼,苏芒客气地婉拒了。
她敢保证,桌子上的所有谈话,当天就能流传到卓和那里去。这并非因为她事先知道官捷身份,先入为主地猜测,而是因为她的茶水里混了其他东西。
那并不是毒,也不是药,对身体没有任何作用,苏芒苦思冥想半天,差点以为是自己多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是什么。
卓和麾下有个叫毒娘子的色目女子,据说是蒙古方面第一用毒高手,精通色目“混毒”之术,本来平平无奇的两种或者多种物质,一旦混合到一起,马上可以取人性命。中招的目标往往疏于防范,等毒发的时候,毒性已在经脉之中。
她的毒术流传到后世,为天命教所用,传人就是朱元璋最宠爱的陈贵妃。陈贵妃拿针刺中浪翻云时,浪翻云也不敢疏忽大意,明知无毒,也要当场把针上的东西迫出体外。
官捷显然没有这本事,所以,一定是隐藏在幕后的卓和出手。卓和有信心招惹她,显然是欺负中原人没听说过色目的混毒,事发了她也不知道该找谁算账。
苏芒对此不置可否,虽然这么说有点伤害别人的自尊,但是以她现在的实力,这个世界里有能力伤到她的人绝不太多。卓和武功与思汉飞仿佛,她并不怕思汉飞。即使以蒙古的势力,卓和的地位,她在杭州大街上螃蟹一样爬行,他们照样不敢正面动手。
她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龙尊义一行人进入杭州的当天,官捷莫名其妙地暴毙,外表看起来一无损伤,经脉却被人以重手法震断。苏芒武功超出群伦,向无踪等人却没怀疑到她,她还假惺惺地惋惜了几句,然后得悉祁碧芍愿意来见她。
祁碧芍的人和外号一样美,一身火焰般飘动的红衣,肌肤胜雪,腰间悬着一长一短两把剑,说起话来简洁明快。苏芒把和向无踪说过的事情再次说了一遍,让他们心里有所准备。虽说蒙赤行和八师巴放弃出手,但思汉飞不可能就此眼看岳册落入龙尊义之手,总会有所行动。
“我和横刀大师说,有祝夫人的消息可以通知你。”苏芒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对她说。
祁碧芍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其实她在路上就接到了快剑门的消息,这次来见苏芒,也有代为转告的原因。祝名榭收到令东来的信后,保密不严,因福得祸,死在一心要夺取信件的魔门手中。祝夫人绝望之下,本来约了毕夜惊在千里岗的灵山古刹见面,想要以整个门派为代价,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但毕夜惊已经死在惊雁宫中,祝夫人不知道这个最新消息,在四川的少林门下找上快剑门时,全派已动身前往千里岗,不知道多久能追上。
苏芒琢磨着这是和柳随风他们碰上的节奏,也不着急,先谢过了她。祁碧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一生对龙尊义忠心耿耿,却没落得好下场,让我想起柳随风?苏芒在心里演练了一遍这个答案,顺口道“因为你大名鼎鼎,容易让人信任,而且又会来杭州。我则是居无定所,也没什么传递消息的眼线,只好借你的名声了。”
祁碧芍微微皱眉,倒也没提出什么意见。此时苏芒将气息内敛,学着蒙赤行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察觉不到由她而生的强大压力,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祁碧芍仍知道,这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物。
她和苏芒分坐桌子两端,沉吟一阵,又问道“姑娘,谢是不敢当的。打算在杭州逗留多久?找快剑门有什么事?”
苏芒一听便知道,她有意劝说自己留下来掩护岳册,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遂笑道“这件事说来也是帮你们的忙,你总知道魔门的血手厉工吧?他的两个师弟,毕夜惊和烈日炎,在思汉飞手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