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是开放的现代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无法释怀的,桃花甚至不敢睡觉,生怕会回想起那一刻。
然而比起恐惧,更让桃花难以入眠的,是深深的愧疚。
她的眼前不断地浮现起念空那怔怔的眼神,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他一定很怕吧。刀子的触感,温热的鲜血,赵如松临死前那惊恐的眼神。就像是念空如玉无暇的脸上那突兀的血渍,桃花觉得那个纯洁的孩子因为自己而受伤了。
唐氏今日说什么也不让桃花出门,桃花只好让父亲以去庙中求平安符的接口去找念空。事因自己而起,总不能就这样不闻不问,让念空一人承受。
申时方德秋方匆匆归来,前额红红地肿了一片,虔诚在菩萨面前为女儿求了平安。怀揣回一个扁扁的布包,小声告诉桃花念空说他已经处理好了赵如松,自家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唐氏慎而重之地将平安符挂在桃花的脖子上,一家人的晚饭吃得心不在焉。戌时一过便将大门紧锁,点起油灯,打开了那个包袱。
里面是一条葡萄紫的腰带和一封信笺,信笺硬邦邦地被浸透在暗红的血里,中间有一条三指宽的口子,散发出一股腥臭。
唐氏见到腰带上被泥土染得灰褐色的白兔,看着桃花眼中又湿润了起来。桃花却拿起信笺,小心地打开。
看得出来念空应该是已经处理过,虽然有些难认,但还勉强看得出上面写了什么。
方德秋和唐氏见到桃花越来越愤怒的神色,焦急地问她怎么了。桃花便断断续续地将信又读了一遍。
方德秋脸色铁青,狠狠地拍了一把大腿,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唐氏却搂住了桃花,不断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庆幸老天让她逃过一劫。
桃花将发现大伯一家丑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爹娘。
第二日卯时,老衙役刚将衙门朱红的大门推开,便见方德秋跪在外面。
“方家老三上衙门告方家老大杀人啦——”这则骇人听闻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胡麻赵村。
方老三家院门紧锁,两只恶狗对着每个上门的人疯狂咆哮着,气急败坏的冯氏在门前骂了半个时辰后气冲冲地走了。
桃花听着院子里的狗吠和叫骂,看着唐氏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绣花。对于外面的吵杂眼也不抬一下。
桃花微微一笑,也拿起了她那个已经绣了半个月的荷包,凑上去向唐氏讨教。
告官,总要讲个人证物证。方家老大和老二一口咬定当初方德秋是自己失足落水,手上的刀疤也是后来弄得。证据不足,判官当日便将方德秋的诉讼驳回了。
官司虽没有打成,方家老三和老大老二水火不容的关系却是定下了。
方德秋回了村,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方家。长跪在门前,表示与方德春,方德夏不共戴天,但是待爹娘如故。冯氏骂骂咧咧,一个时辰后,方元本长叹一声,搀起了方德秋。
那封血书,唐氏想了又想,还是烧掉了。
方德春被召进衙门,赵氏这边心惊胆战地去找了梅花。到了梅花的屋里,汗湿了两条帕子才战战兢兢地把事情向梅花说清楚。
赵如松杳无音讯,三叔又将父亲告上了衙门,梅花的心里咯噔一声,出了一身的冷汗,连肚子都隐隐地疼了起来。
赵氏见到梅花这个样子,更慌了,便要出去叫人。
却被梅花给按住了“娘,别声张。不管这事儿成了什么样,都不能让王家知道一丝一毫!”忍着不适,拉住赵氏细细地谋划了起来。
亥时二刻,方姨娘的肚子疼了起来,少奶奶吕氏连派人请了两位大夫为她诊断,开了药,一直折腾到天亮才睡下。
方姨娘说是梦见了仙人职责她不虔诚,这才降下的厉害,一定要去庙里还愿才行。王家听说是仙人的话,哪还有怀疑的。夫人发了话,下月十五便陪着她去青山寺上香。
第六十四章 背后莫言人非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
再不顺遂,再不如意,后院的辣椒也得浇水施肥,院子里的各色酱料必须天天搅拌,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
桃花顶着两个黑大的眼圈,乘着晨光把坛子里的虾酱蟹酱乘到小坛子里。说好了要送去云天阁给欧安易品尝,晚了几日不知道会不会惹恼了他。
左左在前一日就不见了,右右有些郁郁寡欢。桃花很担心,唐氏又不许她出门,方德秋在村子周围找了许久也没有。
春枝儿这几日天天踩着点儿来家中串门子,总用一副羞愧难当的神情看着桃花,弄得桃花也不好不欢迎。只好安排她照着唐氏的花样子绣花,春枝儿长在了桃花家多日,酱料没有学会,绣花的手艺突飞猛进。
才把瓶瓶罐罐装好,坐在院子里一家人享受简单的早饭。新家已经完工,只等着到了黄辰吉日搬过去,方德秋也终于闲了下来,预备陪着桃花进城。
经历了上次的事儿,一家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唐氏和方德秋会默契地不让桃花离开自己的视线。
方德秋套着牛车,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桃花的动作。这样的事情,一般的姑娘家甚至可能会被吓得一病不起,自家女儿却在晚上抱着她娘大哭一场之后就自己恢复了起来。甚至能够谈笑自如地去应付来“探病”的亲人。
一方面,他们心酸桃花的冷静成熟,另一方面,却也担心桃花把这事压在了心底。
正想着,只听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只见方秀秀正一脸愤色地站在院门外。
“老姑,你过来啦?”桃花见她过来,也有些奇怪。自家搬到这边,这个姑姑一次也没有来过,尤其是她后来嫁进了城里。
“狗眼看人低!还不赶快把它拴上!你爹呢?”方秀秀看着虽然被喝止了叫声的狗仍然阴森地盯着自己看,有些害怕,并不敢进院子。
柳子然应付了方秀秀一个月都不到就搬进了县学,起初方秀秀还以为他是真的一心想着考试才搬走。还柔情蜜意地做了饭食为他送过去,哪成想他敷衍着见了自己两回便不许她再去,再看看他的同门看好戏的眼神,敏感的方秀秀哪还有不明白的。
一气之下,她便去了大哥家让大哥为她讨个公道。却被大嫂告知,三哥回来了,还一纸诉状把自家大哥二哥告上了公堂!虽然他空口污蔑,衙门根本就不信,但是他的这般折腾,让自家大哥丢尽了脸面,连在王家的梅花都受了牵连,现在也没有余力为她出头。
方秀秀义愤填膺,直接雇车回了村子,见到了娘亲冯氏,两人自是抱头痛哭。听冯氏列数了三哥的种种不是,方秀秀来到了他们家。
见到了他们家在旁边起的新宅,再看这牛车和肥狗,再想想自己在城里住的狭仄的小房,方秀秀更气了。
“秀儿,你回来啦,快让三哥看看,嫁人了又漂亮了!”方德秋正好轮毂,拍拍手走了过来。
“你就直说嫁了人,累瘦了呗,装模作样的……”方秀秀嘴里叨咕着,毫不客气地走进了院子,径直经过了方德秋的身边,做到了树下的椅子上。
“我看你们都盖了新房,这个老宅子就不要了吧。也是,我们家的旧东西,嫂子哪能看得上。”
“哪能啊,这个宅子也另有用处,只是漏的厉害,没法住人了。秀儿你嫁过去过得好不好?听说柳姑爷一表人才,村里有姑娘的人家都羡慕得很呢。”唐氏从灶房走了出来,并不在意方秀秀话里带刺,温和地赞了方秀秀两句。
哪成想这话正触到方秀秀的痛楚,柳眉倒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唐氏!用不着你在这儿装好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看全家就属你心眼儿最坏!”
“秀儿!你怎么这么说你嫂子。”方德秋紧紧皱着眉头,不悦地说。
桃花见势不对,也往前凑了凑,延烨也拉着唐氏的手站在她的身前。
方秀秀见到方德秋为唐氏出头凶自己,又看他们一家子一致对外的样子,心头的火更旺,口不择言地说道“我怎么说了?她敢背后使坏,还不行我说出来?呸!一天到晚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三哥你一不在家,马上就对爹娘和哥哥嫂子们翻脸,还要把娘给送官,这会儿又见不得别人好,看见我们日子过得好了,眼红了,又鼓动着你去衙门诬告!我呸!也不怕遭报应!”
“秀儿!这里头的事儿你根本就不清楚,再说了,这是我去的,也和你嫂子没关系!”方德秋见方秀秀部分青红皂白地出言不逊,也气了起来。
“我有什么不清楚的!方德秋你拍拍胸脯问问自己,你这么干缺德不缺德,好不容易因为梅花,大郎进了县学,我也成了亲,家里刚好上一点儿,你就这么诬赖大哥……”
“住口!他方德春就是下大狱也是罪有应得!秀儿你要是这么说话,今后就别上我的门儿!”方德秋气得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爆起。
方秀秀被吓了一跳,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老实木讷的三哥发这么大的火“你朝我吼什么?你还有理了?不就是掉海里了吗,回来了跟中了邪似的……”
唐氏看了一眼桃花,拉了拉方德秋的袖子。
方秀秀见了,又把气撒在了她身上“你干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就是你这个搅家精害的,不知道从什么腌?地方出来的臭……”
“右右,上!”桃花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直接吆喝着在旁边蓄势待发的右右扑了上去。
“哎呦——方桃花你疯了——”右右扑上去咬住了方秀秀的袖子,嗤拉——一声扯开了一道口子,方秀秀怕了,没命地叫了起来。
“右右,回来!”
右右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口,仍然恶狠狠地盯着方秀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桃花上前一步,目光冰冷地看着方秀秀“老姑,我不知道你今天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要是为了大伯他们鸣不平,你可以去问问他们都做了什么好事,敢不敢和我们当着大家的面儿对峙,别不明不白地就被别人当了枪使。
至于我娘,那也不是你能随便评说的,我娘是堂堂正正地娶进方家的,出身也是明明白白的清白人,你要是有不清楚的,可以去问爷爷,听说我爹娶我娘可是爷爷求的!
非言为诽,旁言为谤,妄言污蔑可是要进衙门打板子的!你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我娘身上泼脏水,咱们就去公堂上对峙!小姑父我也在县学里见过,是个‘讲道理’的人呢,不知道他听了你嘴里这些不干不净的会怎么想!”
方秀秀才被狗吓了一跳,新衣裳的袖子开线了,正是又惊又怒,听了桃花的话,掐着腰破口大骂“你个死丫头片子敢跟我顶嘴?别以为在城里找个破食肆做买卖赚了几个大钱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等我家官人考上了举人,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头一次听说,我们云天阁原来是个破食肆啊——”
一道清朗的声音懒洋洋地说道。
第六十五章 作坊
紫气冲着笑春风,月仙扶醉芳颊红。心头徒生怜爱意,自在惊鸿一瞥中。
方秀秀还记得,小时候逛集市,哭闹着让三哥用他的零用钱给自己买了两个锤子糖,正当她破涕而笑的时候,瞧见了里正家姑娘耳朵上的金丁香,再哭着向爹要,却被爹一巴掌拍在了头上。
那种抓心挠肺的羡慕和憧憬,还有知道自己再怎么样也得不到的绝望。
欧安易穿着一件茶白的经缎阑衫,手中摇着一把玳瑁瘦骨的洒金折扇,别人用折扇
追求的是名士,他偏偏摇出了一股浮云富贵的闲散模样。
方秀秀愣愣地看着他,恍惚地好像又瞧见了儿时那闪闪发光的金丁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锤子糖的甜味儿。
反观自己狼狈的样子,一股委屈和丢脸涌上了心头,方秀秀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眼睛偷偷望着欧安易。
欧安易却看也不看,绕过了她走进院子同桃花的父母打招呼,方德秋同唐氏均是头一次见到欧安易,听了桃花的介绍忙不迭地热情招待着。
被冷落在门口的方秀秀止住了哭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愣在了原地。
桃花走了过来,递上一块儿素帕“老姑,擦擦脸吧。今日我家来了客人,就不多留你了。我们家同大伯家今后必定是势不两立……老姑若是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问爷爷。我们家这边路不平,老姑摔了一跤还刮破了衣裳,回去可要小心些才好,不然姑父要心疼的。”
方秀秀看着欧安易的眼神火热,便是没有眼色的也能看出她的心思。再怎么荒唐,总也是自家的亲戚,桃花稍微提醒了她一下,但愿她能清醒一点儿。
方秀秀却是不领情的,把帕子接过来摔到了地上,还恨恨地踩了两脚“呸!我说怎么这么嫌弃我们呢,原来是攀上高枝儿了,你们敢放狗咬我,还让我帮你们瞒着?做梦!你给我等着!”
留恋地再望了一眼已经被迎进屋去的欧安易,方秀秀气冲冲地走了。
屋里头,方德秋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云天阁的少东家在他看来可是大大的贵人,纡尊降贵地来了村里找桃花,让他很是不安。
“安易哥,你怎么想着要来我们这儿了?”桃花赶紧进了屋为父亲解围,欧安易阴晴不定的,父亲可是吃不消。
“你说呢?说好了来我这儿送酱料,这都几天了?”欧安易斜睨着桃花,端起唐氏煮的绿豆汤喝了一口,放在井水里镇过的绿豆汤最是消暑,欧安易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倒是在旁边站着的成安有些担心地欲言又止。
“对不住,那天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牛惊着摔了一跤,在家里养了几日。酱料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正想今日送过去呢。”桃花看见他白玉般的手指托着自家粗瓷的海碗,微微一笑。
“摔了?听说过马惊着摔马的,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摔牛的,这么几天就养好了?别是偷懒不想给我送,扯谎呢吧?”欧安易口中调侃着,眼睛却关切地打量着,看见了桃花脸上还没有消掉的划痕,微微皱了皱眉。
方德秋在一旁听见欧安易的怀疑,心下一惊,赶忙说道“桃花摔得不严重,是我和她娘放心不下,不让她进城里,还让欧少爷操心了,真是对不住。”
闲聊了一会儿,桃花见父亲实在拘束,便引了欧安易来品尝自家的酱料,与众不同的强烈鲜咸让欧安易的眼前一亮,直接订了不少,桃花却不肯多卖,只一样拿出了五十斤让他带回去试试效果,讲好了在两个月以后才能大量的供货。
送走欧安易,桃花兴奋地把一家人聚在了一起,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爹,我看,咱们就在老宅子这边开一个作坊,如何?”
饶是接受了桃花层出不穷的新主意,听到这样的提议还是让方德秋和唐氏两口子有些意外“作坊?在这老宅子开?不好吧,开作坊可得雇人,而且做得多了,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再说了,你下这虾酱蟹酱的法子也不难,人家看两回就能学得会,到时候就回家里自己做去了,咱们哪能赚的来钱?再说了,你不是在城里还租了个宅子,那就够冒险的了……”
方德秋还是对桃花这个开店的想法有些担心,可是房租又已经付了,那就没有办法,眼下店还没开起来又要开作坊,更是担忧。
“就是”唐氏也开了口,“这虾酱蟹酱做起来也不费事,咱们自己做就行。”
只有延烨对桃花的每一个决定都充满了信心,桃花一提出就大声地说好。
“你们听我说嘛,我都想好了——”桃花见父母都不太满意,赶紧撒起了娇。
“虾酱蟹酱做起来不难,但是最麻烦的是一开始收拾的时候,要把口肺摘干净,还要冲洗到没有一点儿泥沙了才行,之前那些咱们全家上阵还弄了两天才好,这要是再多,还不得收拾到发臭啊?”桃花抬头看看父母,显然他们也对之前争分夺秒收拾虾蟹的事儿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