辆牛车慢慢驶近。车前一骑,竟是突厥边帅窟含真,车上立着一人,身材长大,面目漆黑,手里提一只老大黑棒……薛世雄登时大叫“孟庆!孟参军……孟将军!”
042
史万岁、胡连干、吴孔等人纷纷扒到墙边观看,那吴孔急不可待,就问史万岁“史都督,卑职就去开门?”史万岁道“快去快去,多带几个兵,将那窟含真拿了进来。”吴孔呼哨一声便望城门跑,薛世雄耐不住,跟手跟脚地跟过去。一边麦铁杖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犹豫片刻,也跟过去。史万岁取过弓箭搭好,瞄定窟含真,这厮若有异动,便是一箭。又吩咐士兵“快去报于戍主、来将军并裘监军知晓。”
城门处,孟庆提着大棒跳下车来“窟含真元帅,请回罢。你家可汗但有所命,便请元帅前来通传,或者一箭射入城来也使得。”见窟含真不动,又道“我孟庆不欲加害元帅,城中军将却是不知,元帅还是快快走罢。告之可汗,小可汗不日便归。”
车中列娃也道“叶护快快回去,禀了可汗再来。”
窟含真不是不回,眼前一个启民,一个列娃,怎敢便走?等了老久,终是等来列娃出言。得了这一句,忙道“遵命。”看安定城门打开,许多军将涌出,急拨马头,回身就走。
城头史万岁看见,不知孟庆卖的什么药,手指一松“嗖”地便是一箭。
窟含真一侧身,那箭“扑”一声正扎在左边肩头,也顾不得,打马连蹦带跳去了。
这边隋军见走了窟含真,倒不追赶,围定孟庆,七嘴八舌地笑语喧哗。孟庆心中舒坦,将都蓝启民交与吴孔,吩咐“好生看顾,不许有些须损伤”,与薛世雄把臂同行。那麦铁杖在一边拱手呲牙,想是要道贺恭喜,孟庆只作未见。
进得门来,刚与史万岁、胡连干一众将官见了礼,就听城中鼓号齐鸣,于是众军一齐肃立,孟庆知是张须陀来了,亦站的正直。
一会,街边转过一行人,张须陀竟是由几个兵用木杆抬了来,只披着一袭青衫。左边一人头戴紫冠身着宽大宫衣,手里一柄蝇拂,孟庆认得,是宫中的司监总管裘福裘公公;右边那人骑在马上,身披铁铠手执画戟,脸色焦黄,却认不得。
三人来至孟庆跟前,左左右右地看,看毕,裘公公当先开言“骑兵参军事孟庆听旨——”
孟庆连忙跪下,就听“……赠骑兵参军事孟庆爵安定男,食邑二百户。去骑兵参军事职,封左御卫将军,赐金百斤……”愈听愈喜,心中只想食邑二百户,甚么意思?老子去收人家钱么?左御卫将军,听来较那骑兵参军事大得多哪,不知能带几个兵?待过些时寻薛兄问来。立起身,问过裘福安好,仍旧站直了,待张须陀发话。
张须陀坐在抬榻之上,只不开言,两个眼睛在牛车上转了片刻,就看定孟庆。
他的所思所想孟庆如何不知?心中更觉塌实,伸手在车篷上敲一敲“公主大将军?戍主在此,出来相见罢。”
但听车内张素叫道“不见不见,速速送本将军去馆舍歇息。”孟庆不禁有些尴尬,转头去看张须陀,却见他长出一口气,小声念道“我的儿,尚还在耶……”咳嗽两声,声音便大起来“孟将军不必肃立,如今品绪一般,不用这般拘束。快快去歇息罢,本帅这就准备筵席,与将军洗尘。”拍拍抬榻,几个兵掉头就往回走。
甚么叫作“品绪一般”?孟庆尚在惊疑,一边骑马的将军道“孟将军大喜啊。”下马握住孟庆两手摇晃“当初将军尚在潦倒时,在王老太傅府上本帅便知将军不凡,力鉴将军上殿面圣。如今果然,圣上青眼有加一月一迁,不日划地封疆,那是不消说得,就在眼前啊。”也不提孟庆的这个“安定男爵”“左御卫将军”乃是赠官,只有一个空衔,并无实权,在军中是统不得兵的。他见孟庆呐呐,知其不明自己何许人也,又道“本帅来护儿,此次尽提骁卫十二万前来安定助阵,交锋之时,尚要借孟将军的威风啊。孟将军文武兼备,威震突厥,有将军在,破处罗只在旬日之间……”
裘公公在一旁道“那是自然,有圣上洪福,处罗怎能猖獗。”摸着下巴,微微而笑。来护儿听了,不住点头。
孟庆倒是听明白了,原来便是这人唆使宇文化及和自己动手,也不知他是太子杨勇一党呢,还是晋王杨广一系?想来多半是太子一党。在太子与晋王之间,孟庆略略偏向晋王,毕竟杨广于自己兄弟二人多有照拂。可杨勇也不能得罪了,否则多半要去耕田。想到此节,忙道“来帅夸奖了。冲锋向前,小将愿为前驱。”召手叫吴孔上前,指着都蓝启民道“小将回营尚带回两人,这小孩便是处罗的独子,叫做都蓝启民。另有一人,乃是处罗新迎的可敦,已赐了姓的,叫做吉佳施多那列娃,便在车内。有这二人,裘总管来元帅也不须忧心。”请功的话便先放了出去。
这却是天大的消息。来护儿裘福两人将都蓝启民上上下下地看,这孩子衣饰华丽,在刀枪林中也不惧怕,确是可疑。看了多时,犹自不信,一齐出言问道“此言当真?”
“军中不敢戏言。”孟庆道。“否则小将一行二十六人岂能尽都无恙入城?”又敲车篷“大将军,还请出来相见么,请可敦也出来罢,裘总管来元帅在此。”
来护儿裘福并一众军将俱都伸长了脖子,要看突厥可敦,却听车内“砰!”地一声响,张素在里头叫“雪盖乌云!黑厮!还不快走!气死我啦!”车帘忽然掀开,一物打着呼哨飞出,正击中裘公公的嵌玉紫冠,“当啷”一声落在地下。裘公公手忙脚乱,边将蝇拂胡乱挥舞,边往来护儿身后躲避。
孟庆看去,却是那柄匕首,不由的怒道“死丫头……”一语方出,急忙住口,嘿嘿笑了两声,搓手无语,众人面前终不知如何叫张素出来。正自尴尬,车内张素又叫“快走快走!裘福进来。”
孟庆哑然。
却见裘公公正了衣冠,掸去灰尘,细声细气地回道“来了。”爬进车篷去了。片刻探出头来“来元帅,孟将军,将车去馆舍罢。”说了一句,头又缩回去。
孟庆无可奈何,正要去牵牛绳,来护儿抢在前头一把攥在手内“来护儿为公主引路……”
车内道“要干净些的馆舍厢房,便寻一处官衙也成。雪盖乌云你也上来,将小可汗送上来。”
孟庆吃了一惊,忙道“小小将还是跟在车后罢……”依言将都蓝启民塞进篷内。他与张素一起多日,直到此时,裘公公跪爬进车,来护儿下马牵牛,方才知晓这个皇帝义女的分量。车内张素似也想到叫孟庆上车不妥,不再开言。
孟庆跟在车后,即不敢去看前边牵牛的来护儿,也不好回头去寻跟着自己的薛世雄等人。骁卫大将军牵牛,谁敢瞪着眼看?至于薛世雄几人,贼眉鼠眼的缀在后头,定然不怀好意。行得一会,那薛世雄便摸上来凑在孟庆耳边道“孟大人,晚间来小人帐中,众兄弟聊备几壶酒水,几斤铜钱肉,叙话叙话。”也不待孟庆答应,又摸回去。直行了老远,几人的笑声轰然传来。
过一处集市,穿两条街,牛车停下来。来护儿拍拍手,自有亲兵上前卸去套缰牵走老牛。来护儿四下看看,自觉满意,便朝车内道“公主殿下,此宅乃是下官居所,十分清净,收拾得还算整洁,里头也宽敞。公主且先歇息,下官再去寻几个奴婢送过来,服侍公主梳洗,可好?”
话音刚落,车帘掀开,张素跳下来也不理来护儿,径直跑进门首去。来护儿赶紧低眉垂目,还是看见这位千金公主双手双脚俱都乌黑,衣衫破烂不堪,象是江南渔民挖过莲藕一般,心中讶异如何鞋也不穿?!刚刚将头抬将起来,又见一女自车上跳下,兀自不理睬他,牵着都蓝启民慢慢行进门去。此女越发不堪,发色肤色古怪,所着衣物闻所未闻,似乎从未剪裁过,由肩下至膝上裹作一个圆筒,圆筒上下并无一物遮拦肌肤,叫人看的眼热。又是不着鞋袜,胸前又有物微动,内里一准无甚衣物。来护儿睁着眼张大了嘴,正在看,篷内又出来两名女子,这两名女子便连个圆筒也没有了,抹胸亵裤,赤手赤脚,脸上还带笑意。
来护儿脑中混乱,目不暇接,待这两女进了宅门,又看车上,却见车帘掀处,裘公公白面无须的脑袋慢腾腾探出来“来元帅,尚安好罢?”
043
来护儿道“尚好。”待裘公公从车上下来,二人一齐唤孟庆“孟将军……”推了孟庆向前“孟将军且应付,我二人寻几个奴婢来使唤。”又唤亲兵“提一只军来将这宅子围了,甚么人也不许进。”便急急去了。
二人也不去寻什么奴婢丫头,直奔了张须陀寝处来,只件事交与张须陀比甚么都好。待进得房中,见张须陀已起了床,身上着了轻甲,坐在案边对着几个茶碗酒盅思索。二人大喜,这大将军昨日还是病怏怏的,今日便好了。来护儿道“张帅身子当真痊可了?还是将息几日罢?不若叫医官来看看?”
张须陀笑道“坐,坐。老子没事了,当真痊可了,明日便可出战。且来看处罗意欲何为——他将军向南,步步为营,那是要使我军不得轻出,好断我军粮道……”将几个茶碗酒盅一摆,便要开讲。
裘公公摇手止住,道“你且先着人找几个婢女送去来帅衙上,令千金无人照应可不大妥。这军中之事么,先不必忧劳,只在数日内,处罗当退。”
“哦?”张须陀不解。“此话怎讲?”
当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将孟庆以及那辆牛车一一道来。张须陀听了,疑惑道“果真便是处罗的独子?并可敦?”
裘公公来护儿两人对视一眼,点头道“只怕是真。若有疑虑,看今晚处罗动静便知端的。”
张须陀颔首道“说的是。若果然如此,我便可麾军东去,与二位老将军一同夹击沙钵略,叫他有来无回!”砰地一掌,击得案上碗盅跳起来。
三人坐在屋内饮茶,张须陀吩咐亲兵,也不须去花心思寻甚么奴婢,向城中的大户人家每家各讨一个丫头送去帅衙,任张素挑选使用就好。又说“守在衙内,没有老子的将令谁也不得出门。”差使完毕,便坐等处罗消息。
约莫两个时辰,看看天黑,三人都有些坐不住,终于卫士来抱史万岁都督有事求见。三人互相瞪视,同声道“快快进来!”
却是一封缚在箭杆上的信,那信以金银两色丝线绑缚,又有一只稚鸡花翎夹在其中,乃是突厥皇族的徽记。张须陀便有些笃定了,打开来看,只一句话“隋人素来自诩磊落,以君子自居,何以为此等下作j盗之事!”纸上墨污点点,想是掷笔之时溅的。三人轮流看罢,你觑我一眼我瞄你一会,忽然齐声大笑。
史万岁摸不着头脑,当下军情紧急,数仗不胜,粮道眼见的要被断掉,城内军民惶恐,已不如往日那么稳便,三人大笑,不知有何变故。正疑惑,听见张须陀吩咐“去,请了孟将军来。唔,宇文柱国也请来罢。”便连忙答应了。待要出屋,门外又有声传“偏将麦铁杖求见。”
这次的消息却是“城外窟含真单人独骑,不着盔甲不带兵刃,要见戍主与孟将军”。张须陀听了,挥手叫史万岁“快去请二人来”,叫麦铁杖“教窟含真得知,张须陀身上伤重,明日方能出城相见,教他回去”,大笑不止。
史万岁听了,自去通传宇文述孟庆二人。
此时孟庆正自茫然无措。他坐于军帐内,与薛世雄、胡连干、吴孔等相好将领推杯换盏,口中大呼小叫,含含糊糊,塞了一嘴的铜钱肉。薛世雄又将千牛刀奉上,说是还了银子赎回来的。孟庆自然心喜,大口的酒灌下肚去。不料酒未三巡,张素忽至,这丫头梳洗完毕,不知把那哪个军士的号衣扒下,又作了男装来,张须陀“谁也不许出门”的将令也难不住她。帐中诸人立时呆了,现下这些军将有谁不知她是公主的身份?都不来放肆,不吃不喝不言不动,有若木偶。
张素挨着孟庆坐下,拿酒饮了一口,叫众将“吃,吃。”夹一片铜钱肉,当先咀嚼起来。
众将虽觉亲切,到底不敢动箸,酒是不饮了,听吩咐各夹一片肉放入口内,也不嚼,只管咽下去。这般一来,立时便将孟庆现了出来。
初时孟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和张素见过了礼,仍是嚼的胡胡有声,铜钱肉一片片往口里塞,酒水也不用碗盏,对着壶嘴便吸,吃的十分自在。过些时就觉出不对,席间不但无人讲笑,手中木箸伸出去也不象先前那么磕磕碰碰,几个菜竟无人动手。就明白了。放下木箸,坐直了,拿眼去瞄张素,指望这丫头见机,早早离去。哪知张素见孟庆看过来,便学着模样落箸停杯,不顾嘴边油腻,也坐得笔直。
静悄悄坐了片刻,正在尴尬,忽听史万岁在帐外叫“孟将军,戍主并两位大人有请。”
得这一声传,孟庆忙道“公主,各位,告罪告罪,军情紧急,本将军去去再来。”拍拍屁股,一溜烟走出去。他一走,张素也不坐了,拈一片肉在口里,站起身背着手,施施然行去。
孟庆来至张须陀帅衙,见几人笑意盈盈,脸上都有光彩,宇文述更是起身相迎“孟将军,这边坐。”
孟庆尚不知宇文述已由裘过传旨,削去了太保并元帅职,还道仍是那个手握兵权的大帅,见他殷勤的没了上下,忙道“不敢。宇文太保坐,小将这边将就便可。”行到众人下首,坐定。
宇文述还要相让,张须陀道“罢了罢了,他才从军几日,便是做了大将军,也还是末席。且议正事。”待宇文述坐下,道“孟将军此次又立大功,将处罗独子擒回。本帅已与突厥叶护窟含真定约,明日城外相见,想必处罗亦要前来。诸位有何话说?”
来护儿道“自然与处罗定约,叫他退兵。我等集合安定军东去,与二位老柱国合击沙钵略。七十万人马一齐出击,沙钵略必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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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庆亦不知晓东突厥纵兵犯境之事,张着耳朵去听。来护儿却不说了,笑咪咪地环视众人,大家一--绿@色#小¥说&网--头。
孟庆点罢头,小声问“沙钵略是甚么人?”
张须陀正要张嘴讲话,闻言道“突厥人。”横孟庆一眼,又道“大家既都点头,那么明日便与处罗媾和,做个约定?老子料他心中急切,欲要得回亲儿,老子偏偏不还启民,只将几个女子送去取信,如何?待他退了兵,再做理会。”
裘公公道“张帅思虑周全,该当如此。”来护儿宇文述二人也都称是。
孟庆却不点头了,道“还不得。一个也还不得,半个也还不得。”说了这一句,见几人都看过来,忙道“兵者,阴谋诡计也。今日人才擒回,明日便送还去,处罗便蠢如猪狗,也知道我军有事,不欲与他相持。他没有便宜,如何肯走?若是还了他一片衣角,他便要动心思,那时天上神仙来和他定约只怕都不大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