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裴云平一行人的马都不差,皆是皮毛油亮光滑,跑起来那叫一个四蹄生风啊!纪启顺的马就更不用说了,毕竟是人金军的军用马匹啊!
是以这段难走的路,他们也不过才走了一天。
但就是这么一天而已,那也真够裴盈盈受的了。原本就是娇养闺阁的姑娘,虽说练过那么几下子,但是到底不如她爹皮糙肉厚啊。才走了半天,她就觉得腰腿快断了。
她眼巴巴的瞅了瞅荀秀坐的马车,又看看腰杆挺直、似乎完全不觉疲倦的纪启顺。思考半晌,终于还是一咬牙坚持了下去。坚持的代价就是腿上磨出来的一片水泡,以及荀秀的红眼眶。
晚上含着泪抹着药膏,第二日起来依旧还是一瘸一拐的翻身上马。裴盈盈姑娘这是卯足了劲想让纪启顺高看她一眼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于是这几日的赶路,就成了对裴盈盈的折磨。幸而这样的折磨也并未持续太久,在赶路的第四天,他们终于到达了虞山脚下的清平城。
大约是因为清平城位于中原地带,金兵还未到达,是以城中依旧是一片繁荣景象,完全没了后水城的冷清模样。
待到一行人拍马入城后,太阳已经一半都没入地底,剩下的一半映出漫天的赤红晚霞。也是他们走运,要是在晚来一盏茶,城门就要下钥了。
进了城,裴云平也没问路,马鞭轻轻在马耳朵边上一挥,骏马就慢吞吞的小跑起来。他一边拉着缰绳小心的避开行人,一边对着身后的队伍喊道“都别停别停,我们直接去客栈。明儿一早再去虞山!”
然后后头响起一串儿此起彼伏的“是”。
当然这堆声音自然不包括纪启顺的,她这会儿正握着马缰、抬着脑袋瞅天上的晚霞。看了会儿,她收回眼神,看着自个儿和前边的樊川拉开了些距离,这才一夹马肚子不紧不慢的追了上去。
一堆人慢吞吞的走了会儿,领队的裴云平总算在前头比了个手势让大家停下来。纪启顺勒住马缰,知道是客栈到了,这般想着就是一乐,心说别再碰上个“有间客栈”。
趁着还没下马,纪启顺抬起头看了眼高悬的店招——黑漆实木的匾额上写着四个略显俗气的字悦来客栈。
她嗤笑一声,利落的翻身下马。那些有趣儿的客栈名肯定是不常见的,是她想岔了。再说了——
她牵着马缰向悦来客栈里头看了一眼,店面虽不是很奢华,但也门窗结实、桌椅整齐。果然还是“悦来”这种平凡到遍地都是的客栈比较有保障啊!她心里这样感叹。
也就这么眼神一扫的功夫,就有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走到身边。她转头一看,赶忙作揖“裴姑娘。”
对方一张俏脸满是疲倦,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回礼“公子。”
看出了裴盈盈的不适,纪启顺抿唇一笑客气道“姑娘身体不舒服么?在下帮你拴马吧。”毕竟承了人家父亲的情,纪启顺对自然裴盈盈是非常温和有礼。
裴盈盈愣了愣,旋即有些惊讶的道“这,多不好……意思……”
话还未说完,纪启顺就不容拒绝的向她伸出一只手“何必客气?”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便在满街都是的悦来客栈歇了下来,一夜无话。
次日,卯时三刻,虞山脚下。
“吁!”头戴斗笠身穿短褐的车夫轻轻一扯马缰,前头卖力拉车的两匹马儿便“咴儿咴儿”的停下了下来。
他跳下马车、伸手拎起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把汗,随后对着后头吆喝一声“嘿哟,诸位客官呐咱到了。”
车帘被一双宽厚的手掀开来,随后就是裴云平的脑袋往外探了探,他抬头望了眼被云雾缭绕的虞山,随后对着候在车边的车夫说“你赶车的手艺不错,这么快就到了!”说罢便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裴云平从话里掏出一个小银锭,掂掂分量觉得差不多便直接扔给了车夫,说道“不用找了,剩下的零头便当做赏你一顿酒钱罢。”
车夫得了赏钱是喜得合不拢嘴,这会儿说话都伶俐了不少“诶哟,这位爷,您几位这是去虞山参加哪个论剑……的吧?”
裴云平大感意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道“哦?竟然你也知道?”
“唉,小人在这一带驾车也多年了,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客官都是这时候来虞山的。一来二去的……也就知道了那么点儿。”车夫捏着银锭,笑得愈发殷勤了些。
裴云平听得哈哈大笑,心说不知不觉虞山论剑竟然也热闹到车夫都知道的地步了,说不定有一日会成为整个华州大陆的盛会呢……他想得出神,竟是连自家女儿走到身边都未曾察觉到。
裴盈盈本就是个顽皮的性子,见父亲出神的样子便不由的恶从胆边生,伸出手猛地推了一把裴云平的肩膀。
裴云平被推得一个酿跄,反应过来后却也不恼,反而笑呵呵的与女儿好生闹了一番。
殊不知十几年后,虞山论剑真的成为了燕国乃至整个华洲大陆武林人士所向往的盛会。而裴云平等人,也因此出了好大的名。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下暂且不提。
纪启顺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到的便是嬉闹在一处的裴氏父女二人。不由触景生情,想起了远在魏国皇宫中的魏王。她觉得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魏王端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龙涎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唯一伴随香气残留在脑海中的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
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国家的帝王。
纪启顺眸子转动,视线轻轻的落在裴云平身上。这样的才是父亲,她心中想着。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裴云平停下动作转头看了看纪启顺,随即大步走过来。一边摸着胡茬,一边带着些许歉意的道“叫卫小哥看笑话了。”
纪启顺摇了摇脑袋,诚恳的说“裴先生客气了,令嫒和您的感情甚好。”
“哈哈哈,也没啥就是从小在家里和我一起野惯了,也就自然亲近些。”裴云平叉着腰笑,一张冷峻的面孔溢满爱怜,“小哥不知道啊,这丫头片子这几天看着文静的很,以前在家里野的跟个小子似的啊!”
“爹啊!”裴盈盈凑到他俩身边,不满的扯了一下自己父亲的袖子以示不满。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虞山虽然模样灵秀隽美,但是论高度比不上太虚铜陵山诸峰,论艰险陡峭更是没有齐云山的十分之一。是以纪启顺爬起虞山那叫一个如履平地,那叫一个步伐轻盈。可是也有人恰恰相反——
裴盈盈原本前四日赶路的时候腿上就被磨出了水泡,昨晚又为虞山论剑兴奋了半宿,所以这会儿才走了三刻钟未到,身形就已经开始打晃了。
裴云平等人毕竟是粗心的糙老爷们,光顾着大谈他们的“宏图大业”哪里有注意别的?唯有纪启顺这个假汉子还算细心,余光瞄到裴盈盈不太对劲,便慢慢地从队伍中落了下来。
站在原地等着裴盈盈赶上来后,她便不声不响的和裴盈盈并肩而行,两人的肩膀隔了一步之距。走了一会儿,她才冷不丁出声“姑娘为何不去马车上歇息?”
裴盈盈一心低着脑袋走路竟未曾发现身边多出了一个人,此刻蓦地听到声响顿时被吓得够呛,发现是纪启顺后才愣了下低声回答“自己走不行吗?”
纪启顺下颌微扬,目光定格在愈发湛蓝的天空“自然是可以的。但是我觉得裴姑娘似乎身体不太舒服,与其勉强自己,为何不在马车中歇息?”
“卫公子难道也是那种轻视女子之人么?”裴盈盈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心跳,故意撇着嘴摆出挑衅的姿态,似乎对面是她最为厌恶的人一般。
纪启顺愣了愣,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就见小姑娘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娇嫩的面颊上浮着一层红晕。
她双手负于身后,轻笑一声“我生平最敬重女子,无论是市井妇人还是宫中妃嫔。因为她们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的繁育后代;因为她们足不出户相夫教子,为了家庭放弃自我;更因为,我的母亲也是一个这样一个——伟大的女子。”
……
“我敬重所有女子,我也希望被我所敬重的人,可以好生爱惜自己。”
……
目送裴盈盈上了马车,那马车是荀秀所坐的,一直跟在他们这些人身后。大约是荀秀怕自己女儿累坏吧,纪启顺垂着眼睛想。鼻尖蓦地一酸,她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
第十九章 ·虞山论剑叁
清晨的薄光灵巧的穿过窗棂,在屋中笼上一层朦朦的清光,也将此间主人从彻夜的观想中唤醒。
心境平和的退出定中,纪启顺阖着眼轻轻的吐出一口气。静坐片刻后才不紧不慢的睁开眼,乌黑的瞳仁轻微的颤了一颤,然后自然而然的将视线定格在了面前的凉榻上。
凉榻的席面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的。不仅纹饰精致清雅,且触手十分温润、其上泛着一层自然的光泽。
她伸出手细细描摹凉榻上的斑驳晨光,光影随着她的动作爬上光洁的手背。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然后整个手掌慢慢的贴在了凉榻上。
纪启顺垂着眼睑,认真而专注的端详自己的右手——
手背上的肌肤虽没有吹弹可破那样夸张,但也绝对担得上细腻二字了;视线往前递了递,修长的手指指骨匀称,分外悦目。
乍一看似乎是一双金尊玉贵的手,实则不然。
她将手一翻,露出远比手背粗糙的手心。掌心薄薄的茧,是因为长久握着剑柄而留下的。虎口浅浅的褐色疤痕,是以前在齐云山练基本功时留下的。还有许多细碎的伤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又是因什么而留下的了。
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攥成拳头,十分结实有力的模样。因为锻体时常常握剑的原因,她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是以即便现在拳头握得死紧,指甲也没有硌到手。
她叹息一声,将满手或深或浅的疤痕又捏的紧了些。她下山的时候是五月,这会儿都已经七月了。莫说是突破大周天了,就连大周天的边儿都摸着。而且下山之后,发现俗世战乱烽起。
柳随波没见成,解决了几个投靠金国的混账东西。然后静下心来准备在燕国磨砺一番,结果居然被一群草寇打劫了。然后她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裴云平的邀请来到虞山,准备看看这个虞山论剑……
于是原本定在六月的论剑居然生生往后拖了近乎一个月时间,说是英雄豪杰们被战乱绊住了,要等到七月初才能开始。这何止是诸事不顺,简直是衰神附体啊!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幸而这几日各路英豪们都一一到位了,不然再等下去……再久纪启顺也不愿等了,她是下山游历来的,又不是来观礼的。
她抱怨到一半猛地一顿,心中冒出一句话来“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这话是以前卫贵嫔常常说的一句禅语。
青烟从香炉顶上的金蟾蜍口中溢出来,袅袅的在半空中聚散和离,其味清淡平和约摸是檀香。
女人头上盘了一个简单的圆髻,其上唯有一支点翠簪子,朴朴素素的样子。她跪坐在蒲团上,低垂的眸子和佛笼中的菩萨十分相似,似乎什么都看在眼中、又似什么都未曾看见一般。
“婕妤在看什么。”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女人并不回头依旧低垂着眼,素手轻轻的拨动念珠“殿下,我在看佛经。”
“哦?”进来的是一个杏色衫子的丱发女孩,她站在女人身后,“婕妤信佛?”
“我不信”
“那为何要念经?”
“不信,不代表它不对。”
女孩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小大人味十足“那婕妤觉得什么是对的呢?”
女人拨动念珠的手顿了顿,轻声吟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她眸子微动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意味深长道“人生在世间时时刻刻像处于荆棘丛林之中一样,处处暗藏危险或者诱惑。只有不动妄心,不存妄想,心如止水,才能使自己的行动无偏颇,从而有效地规避风险,抵制诱惑。否则就会痛苦绕身。”
纪启顺从回忆中醒悟过来,若有所思的“咀嚼”着“不动则不伤……不动……不动。”她心里忽的“咯噔”一下,捏成拳头的右手又紧了紧,用力抵在凉榻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焦躁的?来燕国之前、下山之前、还是从未平静?为何每日压迫自己观想、修炼、乃至一刻不得停息?难道真的是一心向道?还是那颗想要胜过他人的虚荣心?”
“柳先生又为何屡屡提及及笄前需养气圆满?是真心鞭策……还是对道心的考验?”
她面色惨然的松开拳头,只觉得脑中仿佛浆糊一片,对这些似乎是从心底深处钻出来的问题毫无招架之力。
扣扣扣……扣扣……
裴盈盈轻轻的敲着门,好一会儿屋中都毫无动静。她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荀秀,皱着一双秀眉有些担心道“娘,卫公子他……”
荀秀抿了抿嘴,轻喊道“卫少侠你可听得见?”
话音落下后,屋中依旧是一片寂静。
裴盈盈终于忍耐不住,抬手“哐哐哐”的敲了几下门板,同时大声唤道“卫子循!论剑快开始了!卫子循!”
裴盈盈的声音撞在山壁上,回音在空旷的山中漾出圈圈涟漪。似乎有无数人在轻轻的呼唤“卫子循、卫子循、卫子循……”
不知道是敲门声太过剧烈,还是满山的回音起了作用,总之屋中终于有了动静。
隔着门板,裴盈盈听到“哐当”一声,大约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然后就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听着并不怎么稳当,像是一个醉鬼扶着墙歪歪扭扭的走路。以前裴云平喝醉的时候就这样,走路像是踩棉花似的,她这样想着。
就在她回忆父亲醉态的时候,面前的梨花木门“吱——呀”一声的被拉开了。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屋内的人,却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然后撞上了身后的荀秀。
她顾不得去关心自己的母亲,而是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面色煞白的人。随后就听见荀秀惊讶的声音“卫……少侠?”
她这才眨了眨眼睛缓过来,然后有些不可思议的皱起了眉头。
裴氏母女如此惊讶自然是有原因的。这时候的纪启顺全然没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她手扶门框身子软软的斜倚着,眼皮耷拉似乎还没睡醒。衣冠整洁异常,但是面色惨白,如果细心些甚至能看见她额角的冷汗。
荀秀关切道“卫少侠,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纪启顺有气无力的抬了抬眼睛,扫了裴氏母女一眼,随即一愣似乎才醒过神一般。她皱着眉想要回复一个体面的说辞,但是心底还是不断地冒出质疑的声音,于是这么会儿功夫她的脸色又白了些。
“卫公子……”
纪启顺深吸一口气,紧紧的捏着门框用力道“抱歉,似乎是晚上着了凉,我这便随你们去。”
他们拾阶而上,走了不多久便到了山顶。此时各路英雄豪杰们都已到场,围在一座擂台边。这座擂台乃是一片两人高的梅花桩构成的,每根桩面不过半个脚掌大小。功力差些的恐怕都上不去,何况在上面过招?
裴盈盈头戴斗笠,十分兴奋的握了握拳“这论剑的规矩就是,两